第154章 论道02-01_长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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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论道02-01

  东宫没有多少时间处理君玉忽然消失这件事,国丧当头,光是庆德帝的丧礼就够让人应接不暇了,何况里面还夹杂着边关战事,和朝中政事。几个宗室老亲王最是麻烦,说是年高德劭,其实只能当摆设,偏偏意见还多,又不能不听,把礼部官员跟司礼监折腾得够呛。好在萧景衍虽然年轻,却也是在皇室礼节中浸润着长大的,这次丧礼提拔了不少精明强干的中层大臣,光是礼部就换了一整班人,宫中自不必说。

  而太子妃叶璇玑在这次丧仪中也表现出了后宫之主的能力,明懿皇后全程没离开长春宫,整个后宫几乎是压在她身上,她夙兴夜寐,连一刻停下来的功夫也没有,把一切调停得井井有条。云岚作为东宫掌事女官,终于近距离与她配合,见了她的行事,顿时更加敬服。

  小到修建御道——大周旧例,帝王归葬东西二陵,离京都不过百里,庆德帝的陵墓已经修建了十年,早已准备就绪。当初战事最急时,庆德帝也说过气话,说“打起来好啊,京都一破,再退就是东陵,正好送朕去见列祖列宗。”

  但就算现在正是战时,庆德帝的丧礼也仍然是极尽奢华,毕竟帝王驾崩,天下共哀,越是这时候越要撑住场面,不然人心惶惶,要出大乱子。

  修御道不过是这些事中的一件,庆德帝的梓宫会被送去东陵,修一条百里御道,路边还要设御亭,以备停灵休息。至于要准备的仪仗队伍自不必说,浩浩荡荡上万人。礼部早已被降服,文武百官,议定庆德帝的谥号为宣,力施四方,圣善周闻。一生功过,盖棺定论。

  议定谥号的大事,叶璇玑并未插手,但在雍瀚海倒台的事上,她却出力不少。

  庆德帝驾崩后,晋派人人自危,雍瀚海也不由得慌乱起来,本来他府中那位还是沉得住气的,可谓女中诸葛。庆德帝驾崩第三天,就让雍瀚海上书乞骸骨,要去东陵为庆德帝守灵,手下晋派几名得力干将也纷纷请辞。正好修御道要从他们住的西街过,工部也机敏,稍作变通,御道正好从几位的宅邸经过。

  说是为修御道献出宅邸,其实是连这些年吃下的油水也吐出了不少,名正顺被工部接收,名义上是忠臣孝子,新帝也不用担一个一上来就逼死老臣的名声,锦幄一遮,大家体面好看。

  云岚当时正跟叶璇玑在万华殿议事,命妇来往不绝,宫中的事更是一件接一件,一直到夜上三更,云岚好容易把需要送给叶椋羽定夺的事看完,就听见堂上的叶璇玑淡淡道:“黄柯还是太狠了。”

  黄柯是朝堂中难得的中立派,号称江南遗孤,也是状元出身,当初陈同林抄家后,江南派树倒猢狲散。他满朝的师友被抄了个干净,只剩孤身一人。一手好文辞,也许是因为这缘故,庆德帝才一直留着他,也可能是留着他在秦晋两派的对峙中充当一个平衡的筹码。

  但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工部侍郎,无党无朋,在朝堂上中立了十来年,虽然外人看着,惊叹他为官的手段,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都说民如水,其实朝堂的大势也是潮水般的东西,再高的天赋,在时代的洪流也只能随波逐流。黄柯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半生已过,孙辈都有了。要是寻常人,可能就此沉寂筹划晚年了。黄柯却一直安静等待,虽然在庆德帝父子的争权中没起到作用,但也算从龙之臣了。新帝没有亏待他,给了他一个工部尚书。

  而今是他出手的时候了。

  叶璇玑感慨完的第二天,工部尚书黄柯上书,前面铺垫许多,什么举国悲痛,外敌环伺,慷慨激昂,最后只有一句,是让官员将今年的春敬,转由供奉司经手,充当军费,工部已经以身作则。

  大周官员待遇不错,四季皆有敬费,尤其以冬敬和夏敬最重,京中官员由内务府分发,是君王体恤臣子的意思,不过一些冰敬炭敬之类。外派的官员则是由各级州府派发,无非是以薪养廉,比如秦晋江南这种极为富庶的地方,就相当于给了官员一个理由收些油水,清官也有些补贴,贪官也不至于太贪,鱼肉乡里。

  庆德帝晚年,晋派尾大不掉,几乎将北方各级县府包揽,贪了多少自不必说。本来雍瀚海也懂事,晋派已经吐出了不少油水,光是修御道一事,就得了十多万两白银,是边关数月的军费。

  都说君心难测,但萧景衍向来仁和,雍瀚海也松了一口气。

  黄柯这本奏章,却要了他们的命。

  云岚当时还没看出致命处,等到第二天才回过神来。

  但凡官场结党,都像滚雪球,越滚越大,门生遍天下。庆德帝晚年,雍瀚海何等煊赫,过个生日,门生从天下各地送礼上京,络绎不绝,百姓都传“流水黄金载不动,丞相珊瑚树下眠”,看似一切尽在掌握中。即使新帝登基,只要乖乖吐出来,也能换一条命。

  但就像庆德帝控制不了晋派的贪腐一样,雍瀚海,也早已控制不住那些他挂名的门生了。

  黄柯一个春敬,何等巧妙。春敬本就是各地产出不一,况且年份不同产出也不同,只要晋派各级官员懂事,多吐出点东西,积沙成塔,又是一笔军费。但这次晋派的官员却不如雍瀚海敏锐,还当是以前,真就按去年的规格献上来。有些甚至连去年的旧例都不如,还有送茶叶土仪的,打发乞丐一般,实在不成体统。小说首发

  叶椋羽见了奏章,都气笑了,道:“黄柯大概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呢。”

  他这话一说,云岚就知道雍瀚海没有活路了。

  世人都以为是黄柯的春敬断送了晋派,那些底层官员之所以这样狂妄也有道理——法不责众,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把他们全部抄了。何况萧景衍素有仁德的名声。

  只能擒贼先擒王。

  各级春敬交上来的第二天,就有御史参雍瀚海长子在国丧期间饮酒,其实不过是京中子弟附庸风雅酿的梅花酒而已,但不抄家怎么知道酒在哪呢?先抄雍瀚海,接着是他手下的唐自明和孙瞻,这次是真的献出府邸修御道了,连人都发配边疆了。

  连抄三人,圣上再一道政令,十分简短:春汛阻隔道路,各地州府春敬多有遗失,又兼春耕大事,所以由户部派下官员坐镇北部七州,从此春敬交由户部,不经过宫中。

  所有担心净卫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晋派官员也懂事不少,七州派下七个官员,三个都是秦派,四个是老叶相门生。同时叶太傅被调任翰林院,高高挂了个闲职。其子叶椋羽从东宫出仕,任户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张文宣上书致仕,圣上奏章安抚,但还是拨去兵部,做了个平调的左侍郎。但兵部尚书仍在,地位自是从天上到地下。

  张文宣当年是纯臣,不得不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只有在兵部做出成绩,才能重回权利中心了。

  相比之下,叶椋羽这个右侍郎,前面两个位置都空悬,户部实则是他第一人。满朝文武哪有看不懂的,叶椋羽出宫立府,门庭若市,京中呼为小叶相。更有奏章如雪片般飞来,称中宫不可一日无后,请圣上登基后迅速立后。

  十日丧期过后,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宸明太子萧景衍在太和殿登基,定年号为天珩,天下人称之为恒帝,民间更有童谣:愿天之寿,如日之恒。

  登基大典结束时已是深夜,云岚仍有些许恍惚,也许是太清宫的缘故,她对圣上选了这处宫殿始终不解,即使这宫中梅花极好。

  她抱着一叠奏章,经过文华堂,看见了在那看书的容皓。

  “额角怎么回事,哪里撞破的?”她故意笑他:“你还没选好官位呢?难道是想回江南去?”

  容家的从龙之功甚至更胜过叶家,毕竟叶椋羽入场更晚,现在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连他兄长,安宁王大世子都要进京朝贺了,容皓却迟迟没有选定位置,实在让人费解。

  “依我看,工部就很好,黄柯没有弟子,等‘小叶相’起了势,也需要制衡,百姓不是都知道吗?容与叶,共天下。你们也算是双双中兴了。”

  容皓却不答,只是懒洋洋靠在榻上,现在已经不是在东宫了,他无论如何选,日后都是当朝重臣,这闲散习气实在要不得。但云岚难得没说他,毕竟他最近也痩多了,一双桃花眼中笑意全无,只问云岚:“你觉得小去哪了?”

  云岚抿了抿唇。

  “中宫的手笔,非你我能揣测的。”

  这世上要真找个让她服的人,也就是叶璇玑了。容皓也没提“还没封后,就中宫了?”

  叶璇玑封后是没有悬念的事,既然皇帝心中已经有了人,那天下就没有比她更适合做皇后的人了。唯一的悬念,是她就是送走君玉的那个人。而明政殿那位对这件事似乎一点也没有问罪的意思,她不遮不掩,他也不问罪,两人似乎在这件事上达到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对于君玉的离去,云岚一直没有反应,也不准自己有反应,因为连龙椅上那位都似乎没什么情绪,君玉像是带走了他身上属于萧景衍的那一面,他就这样成为了完美的君王,就算有边疆战情,也让人像坠入了一场安稳的美梦。天下人在他面前似乎都变成了子民,正是叶椋羽说过的人性,最想要的不是好处,而是安心。

  扫平晋派,叶家上位压制秦派,而容家也即将入场,最难得的是这些人都是胸怀天下的能臣,却又互相克制。等江南派被他理顺,这个朝堂将会如同鄢家呈上的那架改良后的八牛弩,每一个构件都严丝合缝,每一丝力道都如同百川归流,汇向最终的弩尖,直指北疆。

  西戎再强大,也无法在他手上讨到任何好处,大周将会在他手上绽放最大的光彩。

  所以云岚丝毫无法理解容皓的失落。

  “小走的那晚,我曾经见过他一面,他说,他知道我不是不小心叫出阿鸿的名字的。”容皓告诉他。

  谁不知道容大人的涵养,怎么会这样失态。君玉只是坦荡,并不是傻。

  “他以为我是为了让他去救敖霁,我也这样以为的,直到我看见叶璇玑的选择。”

  他像是被君玉传染了,那个像头小犟牛的少年,有时候聪明又机灵,有时候又执拗得让人头疼,所有人都往前走了,他还倔强地留在原地。就像现在,天下人都知道老叶相的孙女要封后了,容皓还固执地叫她叶璇玑。

  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呢?朝堂上河清海晏,他们的人生却扭曲如一团乱麻。叶璇玑成了皇后,叶椋羽却成了当朝的侍郎,本该娶叶璇玑的人死在边疆,本该和萧景衍一起看着太平到来的少年,已经音讯全无,他得到一切,却累极了。当年开国时一定也是这样吧,只是更混乱,更血腥,多少人死在黎明前,沾了血的人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胜利呢?

  云岚仍然觉得他是没见够血:“不管你信不信,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容皓无奈笑了。

  其实也没必要说了,说敖霁吗?他们不是为了救敖霁而让小走的,叶璇玑怎么可能这么天真呢?他们比谁都清楚敖霁多半是回不来了。他们不是让小救敖霁,是为了替敖霁救小。

  叶璇玑人生最大的任性都给了敖霁,敖霁不在了,就给了他的小。她要小高高地飞,远远地走,而不是被困在这黄金牢笼中,变成苍白孱弱的鸟。就算要为此与萧景衍作对也在所不惜。

  而萧景衍对得起她的选择。

  从小从东宫失踪的那一刻,到现在,整整十天,他不曾下过一张追捕的命令,连云岚的追查也被他约束。他只是安静做他的君王,登基大典上,容皓一直在看他,多好笑,他在宫中十多年,才发现原来任何时候都可以抬头的。他看着穿着冕服的君王,五爪金龙彩绣辉煌,英俊面孔上,山岚般眼睛凝固成了石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想的是,如果小在这里,他该多伤心呀?

  天下人只需要天珩帝,不需要他的萧橒,甚至不需要萧景衍。

  “你知道他为什么取的年号是天珩吗?我当时在明政堂,听见他要自己的年号中有一个玉字,因为珺字不吉,退而求其次,叫做天珩。”

  如天之恒,千秋万载,是他许诺给天下人的未来。把他的玉藏在其中,是他的私心。

  但云岚是不会在乎的。明政堂的会议她没有资格参与,史书上不会有她半个名字。她甚至还救下了朱雀,东宫只能有一柄利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都能接受,她只要许诺过的那个未来。

  哪怕是当年在东宫一起并肩战斗过,也最终将走向不同的道路。

  “别胡思乱想了,趁早和贺家完婚,现在边疆正要用人呢,你昨天不是去了贺家吗,聊过这事没有?”云岚有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容皓没再说话,而是把书盖在了脸上,不再多说。他一直在那,一直等到皇帝回到文华堂,才过去请了安,行跪拜之礼,当时叶椋羽也在,看到他这样行大礼,也愣了一愣。

  “想好要哪个位置了?”叶椋羽笑着问。

  “想好了。”他答道,也抬起脸来,笑着看向萧景衍。

  书案上雕着九条虬龙,坐在龙案后的青年,神色平和而尊贵,垂着眼睛的时候,有种类似于神的怜悯。抬起眼睛时,那山岚般眼神有瞬间的动摇。

  他知道容皓要什么了。

  “不后悔?”他像是随口一问。

  “不后悔。”

  有着桃花眼的容大人,平生难有这样坚定的神色,那眼中神色灼灼,让他想起他的小。

  叶椋羽平生难得有猜不透的谜底,叶家人总是这样,他们的性格里像是少了点什么,不是猜不出,而是想不到。小叶相也会有猜不到的事,天下人都不会相信的,就像天下人不会信他也会求而不得。

  容皓是在凌晨出发的。

  仍然是玄武门,仍然是这样让人忍不住咳嗽的寒冷天气,乐游原上今年桃花应该很好,可惜他看不到了。

  连他的随从都是懵的,这数百人都或是朝堂上落败的小官吏,或是穷苦边军。按理说是不该这么丧气的,但这个任务其实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稍微有点门路的都不会参与,但今天的队伍里,却多了一位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满朝文武中,除了小叶相,谁还能比得上他的尊贵、他的炙手可热。日后登堂拜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连他身上那身金绣锦衣,都比这一整支队伍来得贵重。没人敢信,都当他是开个玩笑。

  临出发果然有变故,宫中一骑飞来,马都跑得直喘气,高擎着一卷圣旨,是个內侍的样子,高声喝道:“请容大人留步!”

  “不是容大人。”容皓骑在马上,懒洋洋地笑,朝他指一指自己身边旗帜:“是从六品的小官,还不如你高呢!”

  穿着红色锦衣的內侍脸色苍白,像是病容,眼中像是有怒火,生得极为漂亮,可惜这支队伍中都是朝堂边缘人物,否则也该认出来了。他只冷声道:“等着吧你!”

  很快后面的队伍匆忙赶到,是一支显然出自皇宫的队伍,随从不多,但引路的是一名穿着红绡的宫女,显然是女官。大周宫廷女官极少,只有帝后和东宫三处才有,最低都是五品,除非供职到了年纪,轻易是绝不出皇宫的,多数是终老宫中。

  步辇如飞赶过来,出来的女官十分温婉好看,穿的甚至是软底绣鞋,一看只能在锦毡上走动的。衣衫发髻自不必说,只匆匆披着一件狐肷披风,十分狼狈,满脸怒意。

  “云岚姑姑。”容皓笑着跟她打招呼:“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云岚没有理他,她眼睛似乎都被怒火烧红了,脸色却惨白。

  “你疯了,容皓!”

  东宫最艰难时,是她和自己一起度过的,就算都是权谋联手,多少也有点真心。容皓也知道她眼睛为什么而红,所以更要戏谑地笑道:“我不过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

  “你学的是儒,克己复礼为仁,顺从什么自己的心?”云岚气得声音都哑了:“你别发疯!”

  她甚至往别的方向想:“是不是因为你兄长进京?安宁王虽然传长传嫡,也不是不可以图谋的……”

  容家世袭罔替的王位,在她看来也是可图谋的,夺嫡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她谋算时眼中总有这种锋利光芒,自己以后一定会很怀念的。

  容皓笑了起来。

  “我哥进京是好事,我正好走得了无牵挂!”

  “你想去哪?”云岚骂道:“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学了一辈子的儒……”

  “正是因为学了一辈子的儒,才要走。”容皓笑得眼弯弯,他是不惯骑马的人,就这么一会儿,骑在马上就已经歪了,但这支队伍却是去向边疆的,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小最后那句话。他太傻了,还想找敖霁,等他当上将军,敖霁骨头都烂了,小还是那脾气,一急就什么都忘了。其实想救敖霁的方法,哪里是在边疆呢……”

  当初在茶楼上,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小都忘了。年轻的白狼已经登基,那黑狼呢?他们都以为赫连说的黑狼王是呼里舍,原来是蒙苍。

  杀掉蒙苍,大周固然有收益,最大的赢家,却是赫连。边疆一打许多年,消耗掉西戎主战的两院贵族,也就是蒙苍剩下的力量。察云朔儿子虽多,还有哪个能与他抗衡?

  他在茶楼上的提议,与其说是想合作,不如说是早看穿天下大势,知道大周会替他解决掉蒙苍。如果有人觉得这时候可以问他要回报的话,就未免太过天真了。

  他所求的必将得到,那个故事,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埋下一个钩子。愿者上钩,这时候去问他要回报,自然是与虎谋皮,有去无回。

  但总有傻子会去的。

  蒙苍失踪在万军丛中,西戎为他屠光周围村落,恰恰说明是泄愤,也许有一线生机。而如果他侥幸未死,能救下他的人,能知晓他下落甚至把他囚禁起来的人,除了赫连,还能有谁呢?

  当初在玄武门,他要容皓认真看。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容皓认真看了,也懂了。原来他从来都是和萧景衍一样强大的棋手,原来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都能得到。

  “你别犯傻!”云岚牵住他□□白马的辔头,原来她越是急,语气越是狠:“敖霁救不回来的,你别把自己赔上。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做蠢事,你不是小,也没必要因为他走了就学他……”

  她几乎急出眼泪,容皓却只是摇头。

  其实昨晚就道过别了,昨晚那奏章就递到萧景衍面前了:边疆战事僵持,有人上书提议,要跟西戎商议交换尸首,换回当初在兖州战死的将士遗体,写奏章的人想的是燕北王晚年丧子,也确实是,死在边疆的人,至少应该归葬家乡才对。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提议的凶险,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扣下来当作俘虏也是常见的事。

  如果这时候提一句“你还记得苏武牧羊的典故吗?”她一定会掉下眼泪来。

  东宫最狠的招数,也付出最大的代价,敖霁还不够,还赔上一个容皓。但容皓近来脾气好了许多,还笑着告诉她:“是我自己想去的。”

  “可惜小不在,他一直很喜欢跟我学东西,我终于能教他一点真正的儒道了。”

  “什么儒道,为官作宰才是儒道,登堂拜相也是儒道……”

  “苏武牧羊也是儒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都是儒道。”容皓骑在马上对她微微笑:“我和你,儒与法,争执多年,我一直赢不了,现在总算明白了。你常说诸子百家都被罢黜,独尊儒术,但我现在觉得,虽然儒家现在被在天下推行,但真正的儒家其实已经快要失传了。恰恰是帝王术挟裹着儒术统治天下,才让儒道成为了傀儡,天下人汲汲营营,功名利禄,都觉得自己学的是儒,我也被误了许多年。”

  “所以我输给椋羽,输给洛衡,又输给你。不是诸子百家都胜儒一头,是我学儒不精,我现在找到儒道的方法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岚只是抓住辔头,流着眼泪摇头。

  “我想到的办法,就是自己去践行儒家所有的主张,君子死节也好,一诺千金也好,我总归是一片丹心。只要有勇气践行,儒家会比诸子百家都要来得厉害,你会见到儒家真正的光芒。敖霁是我送走的,就算要带他回来,也该是我去。”

  云岚见他心意已决,发狠道:“所以你的儒道,就是把自己当成贡品,送给那个西戎人!你可是容凌的后人,凌烟阁上的王侯,竟然要去给戎狄……”

  她有心激他,算准他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话。

  但她没想到容皓笑了起来。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还记得那天安乐公主夜谒东宫吗?我当时其实有过可耻的一念,关于和亲的一念……君子不欺暗室,现在是我为那一念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当初郦道永那一骂,骂得他如芒在背。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他的儒家自诩为君子,要世间女子三从四德。事到临头却推出女子,带着国恨家仇委身戎狄。他虽然不是将军,但也该走在安乐公主前面。

  说起来,曼珠还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计谋,羽燕然笑他是美人计,原来一切结局早在开始时就已经写好。他原不是权谋场中的人,无意间闯入此中。好在最后还算有始有终。

  “云岚,你常笑我没见过血,但人死之后,最可怕的并不是血。燕北王今年六十九岁了,匡天瑞是他最疼爱的那个儿子,等我问西戎要回他的尸首,送到燕北,你该看着他如何接回自己儿子……”

  云岚只是流泪,握住辔头不肯松手。

  “别哭了。”容皓笑着道,其实他眼角也红了,他还笑着劝云岚:“郦道永说刀剑论,总说宫中容不下刀,他以为只有刀才能大放异彩,今日就让他见一见君子之剑吧!以后你见了他也好论道。”

  他看了看手上的旌节,他送敖霁时怎么说的,现在轮到自己了。持节云中,何日访冯唐?使六国,访诸侯,入世之学,这是孔子当年也做过的事。

  他抬起目光,看向高高的城楼上,当年在东宫第一次见面,傲气而尊贵的少年,终于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天子,天下万民仰望,都依靠他如天之高,如月之明,如日之恒。所有人都可以哭,他失去了心爱的少年,却不能哪怕消沉一刻钟。就算想要安静送别自己的好友,明黄的銮驾仍然如此招摇。

  他朝着城楼上挥了挥手,

  “你会后悔的,那西戎人,他不会善待你的。”云岚仍然不肯放手。

  “不善待就不善待吧,我总归是一片丹心。”他笑着道别:“可惜不能与你诏狱相见了,从今一别,山长水远,后会有期。”

  他在马腹上轻抽一鞭,价值千金的白马绝尘而去,云岚再拖不住马辔头,只得松开手,跌坐在城郊的草地上。容皓回头看,云岚,城楼上的君王,乃至整个京城,都变成了一个个小小黑点。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程,他知道,可惜不能再见大哥一面了,江南的美酒,烟雨楼的新茶,当初对着赫连炫耀过的桂花香,也再也闻不到了。

  城郊大风翻涌,吹得旌节猎猎作响。他只觉得骑马骑得腿疼,怪不得夫子说养尊处优未必好事,原来都是有道理的,一箪食一瓢饮,面对磨难的时候才能更平静坚定。

  他当了二十四年的平西王小世子,鲜衣怒马,锦衣玉食,而今他要奉行他的道了。

  当末世礼崩乐坏之际,连道家都遁入蝴蝶中做一场美梦的时候,是谁仍然坚守这世界,谁来苦心游走六国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理想?是儒家。当前路是毫无悬念的死亡时,谁能鼓起勇气死谏,谁会鼓起勇气去赴一场有去无回的远征?是儒家。当荣华富贵唾手可及的时候,谁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只为了自己心中那一点点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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