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折辱02-01_长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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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折辱02-01

  君玉可没第一时间回到东宫。

  东宫解禁,太子妃立刻就要回去了,叶玲珑还跑来催他,催了两下不见他动,跑去跟太子妃告状:“你看,君玉又开始犯牛脾气了。”

  “小是在想事情呢。”叶璇玑笑着道。

  君玉自己在外面练了练枪,又逛了两圈,眼看着天快黑了。他不是不想回去,但记仇也是真记仇,萧景衍当初把自己骗出东宫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况且敖仲也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投向东宫,实在有点没面子,不如趁这时间咬咬牙把兵法四势读透了,弄懂敖将军到底想要什么。.

  君玉继续留在那小宫殿里,见天黑了,才慢吞吞起来,也没什么要收的东西,就把敖霁的枪一带,就朝东宫走了过去。

  他早已经习惯皇宫上灯后的样子,这点灯火根本无法点亮这重重宫阙,一座座宫殿在黑暗中像蛰伏的庞大怪物,像要把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吞噬下去。哪怕是住惯了的人,穿行在其中也有种陌生感。

  也许容皓会来找自己也不一定。

  他这样想着,绕过一段宫墙,已经可以看见东宫的飞檐了,长长的宫巷中,安静站着一个高挑身影。

  最开始他以为是聂彪或者鄢珑他们,容皓不习武,身形没有这么漂亮挺拔,但聂彪不会穿这样的衣服,织金锦缎就算在黑暗中,也能隐约感觉到质地,是一片沉沉暗色中带着流金的光。

  君玉站定了,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谁也猜不到太子殿下会一个人等在这里,没有御辇,没有随从,就只是安静站着,等他。

  君玉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只是站着。周围暮色四合,只听见远处参天阁为圣上祈福的钟鼓声。

  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君玉立刻就退两步,一副要拔腿就跑的样子,现在的他,就算是聂彪想抓到也难了。当初在二门,是要安南军结阵才能拦下来的。

  萧景衍在心中叹了口气,叫道:“小。”

  太子殿下平生少用这种温柔语气,还带着点无奈,唯有的几次都是用在君玉身上,君玉也真是傻,每次都很吃这一套,听见他像是疲倦极了的样子,就没法发脾气了。

  “干嘛?”君玉只是瞪着他。

  小已经不是“小”了,身量也穿得起旧战袍了,之前最多是带着野性的鹿,现在已经有了小狼般的桀骜不驯,是挺拔俊朗的少年郎。

  太子殿下心中感伤,语气仍然温柔:“小跟我回东宫吧。”

  “现在知道叫我回去了,之前怎么连门都不让我进呢。”君玉可没这么轻易放过他,

  “是我不对。”

  他站在那的样子实在让人心软,语气也这样真挚。虽然初春,仍然是冷,他连披风也没有,不知道是怎么跑到这来的。眼神虽然看得不清楚,也知道是极温柔的神色:“我只想让小平安。”

  君玉实在是没什么出息,也是萧景衍这家伙实在太有欺骗性,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不怒自威,所以偶尔这样的温柔才格外有杀伤力。君玉虽然仍然站着不动,语气却已经软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过来?”

  “我从枢密院回来,想到小也许会过来,特地在此设伏。”

  一定是他知道自己不肯回东宫,才特地来这里堵自己的。君玉也知道他是从紧急的军情中抽出时间来,还特地拿枢密院来引自己上钩。但他实在是听到那三个字眼睛都亮了,心说自己才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还是先知道军情要紧。

  这一犹豫,就忍不住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太子殿下从小狩猎,对于捕捉猎物很有一套。之前一步不动,免得打草惊蛇,见君玉动了,顿时笑着大踏步走了过来,伸手拉住君玉手臂,拥抱了他。君玉闻见他身上有冰雪冷冽的味道,但也带着枢密院的文墨香。

  怪不得容皓跟那西戎人总是不清不楚的,他们这类人实在太危险,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耐心等,再坚硬的城墙都一点点瓦解,

  “桃花快开了。”

  他说的不是桃花,而是蒙苍的狂,幽州于京都,就如同兖州于幽州,是一道坚实防线,幽州沦陷后,蒙苍大军想要打到京都,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这皇宫里,也许都没人比自己更清楚这句话的意义,君玉没有反抗,而是轻声道:“我知道。”

  “边疆战情如火,小。”他又轻声说道,明明是这样平静语气,就是让人心中掀起惊天波澜。怪不得太子妃教叶玲珑,越是身处高位,越是要喜怒不形于色,因为你的一点情绪对于下面的人都是轩然大波,雷霆雨露,所以更要慎重。

  要换了人,听见他这样说话,哪怕是容皓,也会担忧起来,但君玉知道他意思。

  桃花要开,是说时间不多。战情如火,说的是幽燕现在的惨状,火焰是会烧掉东西的。边疆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士兵死去,战役中自不必说,还有那些伤兵,被马踏伤的、被砍伤的、被俘虏的,幽燕的气候比这要寒冷数倍。就在他们在这说话的同时,幽燕寒冷的夜晚里,一个个士兵在痛苦中死去,再也无法见到自己思念的家乡。

  他在枢密院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着成千上万的士兵该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死去。战争是磨盘,千万人的性命投入其中,会被磨得粉碎,一点渣滓不剩下。这是父亲早就教会自己的东西,他们行军的时候就经过前朝的古战场,马蹄踩下去毕剥作响,不到百年时间,河谷里的士兵已经成了零碎的白骨,从他们尸体上长出的野草,开了满河谷的黄花。

  这就是战场,人命比野草还不值钱,野草至少还有下一个春天,士兵却连一个写着名字的墓碑都不会留下,河水一冲,就埋在了泥沙里,静静地腐烂成灰。

  “我知道。”君玉这样回答他,墨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火焰:“但他们不会死得没有价值的。”

  战争残酷,是赢家才能说的话。自己现在要做的,是守住他们的战场,幽州的四万将士之所以不能退,是因为他们背后每一寸都是自己的国土,每一个百姓,都是他们的父母亲人。守住这片国土,守住这些百姓,才是这场战争唯一的目的。当然,如果能够在守住之后,还能有余裕反击,往前推出一段距离,作为幽燕的缓冲,就更好了。

  当初在思鸿堂不懂什么是权谋的少年,现在已经有了挺拔的身形,甚至会这样甚至认真告诉他:“我不会让蒙苍有机会看到京都的桃花的,我跟你保证。”

  他不再是等着萧景衍拥抱的样子,自己也敢主动拥抱太子殿下了,像一只气势汹汹的小狼,虽然不甚熟练,但仍然是一副跃跃欲试,要担当点什么的样子。

  不过他这样子没撑多久,因为转过弯来,就看见御辇停着,旁边还跪着一帮人。显然是太子殿下一时兴起要自己走走,宫人只能等在这里。怪不得他说“在此设伏”,君玉盯了他一眼,萧景衍只是笑。

  君玉倒不是怕人看,他还是不习惯被人伺候,在宫里待得很不自然,没法像容皓他们那样什么东西都随手往旁边一放,自有人接过去。要什么东西也只是一伸手,自然得像与生俱来的。容皓作为从小养尊处优的平西王小世子,还教他,说:“你就当他们是个摆设就行了,难道旁边摆个书架摆盏灯你也不自在。”

  但君玉总是没法习惯,在他看来,人就是人,怎么能算摆设呢。卫孺也一样是侯府的家奴出身,但他一点也不比鄢珑差,像洛衡那样的困境,更是完全没必要的事。

  也许萧景衍以后能让这世上的规则改变也不一定,洛衡最爱追思先秦诸子,那时候的界限也没这么森严,讲究的是士为知己者死,从阶下囚到封侯拜相,也只要一代人的时间。

  只是就算太子殿下再雄才大略,也仍然需要时间,才能整合庆德帝留下的残局,收服秦晋两派。大周财力是够的,北方大片良田,还有富庶的江南腹地,海商往来,作为源源不断的支援,缺的是人。边疆隐患最大,燕北王老迈,又没有放权过长子,连君玉也对燕北王世子的实力一无所知,如果他不行的话,得从朝中抽派一个可靠的军师,就像当初上一代燕北老王爷去世后,庆德帝派羽燕然的父亲羽英豪驻守燕北,其实就是为了辅佐这一代的燕北王。燕北这种边防重镇的王府,世袭罔替,有时候就跟皇室一样,就算子孙平庸也只能尽量扶持,没有选择。

  相比之下,靖北侯就好很多,又年轻又有天赋,是敖仲的弟子,又是子承父业,就是性格过于锐气,如果燕北王世子有他的天赋,倒也好说。

  幽州虽破,并不致命,只要敖仲顶上,仍然是铁打的边疆,就算不能夺回幽州,至少能给大周几年喘息时间。最怕的是燕北王老迈,又经历丧子之痛,支撑不住。燕北现在绝不能出事,否则现在是没有第二个敖仲了。

  庆德帝壮年时过于好大喜功,边疆折损了不少青壮年将领,恰好是鄢珑父亲这一代,君玉父亲也折在那时候。本来大周凌烟阁上王侯是够用的,但他后来权衡朝廷派系,又弄下去不少,现在是彻底不够用了。也是麻烦。

  这些事寻常官员是不敢说的,但枢密院都是皇室宗亲,议论的都是家事。事实上,君玉很清楚萧景衍今天在枢密院能得出什么结论。

  现在要先送敖仲大军开拔,堵住幽州的缺口,重铸幽燕长城。然后依靠国库的富庶,重甲重兵,一层层往幽燕堆,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大周史上虽然没打过这样的战役,因为一直武德充沛,连南疆也是主动打的。但史书上有的是前例可循,敖仲沉稳,守住幽燕不是难事。

  “我知道小在想什么。”御辇中,萧景衍忽然笑着道。

  君玉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反应很快地回道。

  两人都笑了。

  君玉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很久之前要自己一直跟着他了,以前他以为萧景衍是要教自己什么,后来发现,只要跟着他,看他如何用人,如何处事,自然而然就懂了。就像自己的枪法,最终还是在萧景衍身上得以补全的,他现在渐渐能习惯那种往上飞,从越高越远的地方往下看的视角了。大周和西戎的战争,是安居乐业的中原王朝和骁勇掠夺的草原之间的对决。史书上从秦朝就开始对抗匈奴,有过封狼居胥的胜绩,也有后来五胡乱华的惨事。

  君玉现在甚至不做什么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梦了,那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才会有的志向,汉朝是文景之后才有卫霍的爆发,但大周在庆德帝手上三十余年,更像是肥胖却迟钝的老者。当然是有壮硕的底子的,古木倒下发出新芽,想要长成新的参天大树,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大周要经受这场考验,才有河清海晏的未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都在所不惜。就像赫连说的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只有最强壮的狼王,才能在这场争斗中活下来。

  萧景衍没再说话,而是伸手握住了君玉的手,他的手非常漂亮,清瘦修长。君玉以前常想拥有这样的手,自己手上有着薄茧,练枪之后更是不能避免。但他垂着眼睛握着自己的手的样子,就像世上没有比自己更好看的手了。

  怪不得洛衡他们愿意为了他一时的青睐呕心沥血,他身上是有这种东西的,那双云岚般眼睛望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太子殿下就这样垂着眼睛玩了君玉的手许久,用指尖一个个碰他的手指尖,御辇里昏暗,君玉本能地知道他在伤心。

  “是有新的战况吗?”君玉问他:“所以圣上才会放你出来。”

  幽州沦陷虽然恐怖,但庆德帝狠起来赫连都能放走,敖仲又始终没有依附东宫,只要硬得下心,不放东宫,直接让敖仲开拔,支援幽州,还是可以做得到的。君玉对于庆德帝的心性已经有所了解,光是幽州沦陷不会让他这样。虽然玄同甫已经倒戈,但朝堂上还有希望,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事。

  “父皇吐血了,不是咳血,而且已经三天了。”萧景衍轻声道。

  怪不得。

  “他是因为这个才放你出来吗?”君玉问。

  “不是。他放我出来是因为兵部和户部全部投向我了,算上玄同甫,官员有三分之二都上了奏章,他没有办法了。”

  虽然不到逼宫那一步,但官员倒戈至此,已经没有悬念了。君玉现在已经长大了,早就不会觉得自己像个横冲直撞的小牛一样在东宫糊里糊涂看到的那些就是东宫力量的全部了,至少那些深夜的小纸卷从来都不知道来自何处,光是一个朱雀显然也无法拥有如此灵通的消息。

  正如太子妃所说,老叶相教的谋略,是如同一张巨网一般,一点点收紧,在你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棋盘上已经布满了他的暗子。也许从一开始,这场权力之争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但君玉知道他伤心不是为这事,曾经一起赏梅花的至亲,发愿心要做好父亲的庆德帝,最终交权,不是因为承认了自己儿子的出色,而是因为身体情况所迫,这是极残酷的事实。但萧景衍有着龙一般的胸襟,他不会在乎这个的。

  他伤心的是他的父亲要去世了。

  不然他不会这样回护他。

  “还是有一点真心的。”他轻声告诉君玉:“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也是他能给出的全部真心了。”

  庆德帝没有得到过先皇的宠爱,但他也真真切切地宠爱过他的太子,给他最好的师父,给他最好的东宫,当年梅花树下,帝后情深时,年幼的太子一定有着像寻常人家孩子一样幸福的童年。不然后来他不会那么傲慢天真,竟然敢在十六岁时去挑战皇权,几乎是忘了庆德帝不仅是他父亲,还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君玉正思索,却听见萧景衍忽然轻声道:“小知道了。”

  他吓了一跳,几乎要以为心声都被他听见了。反应过来之后,才想到他说的可能是帝后离心的事,毕竟萧栩刚跟自己说过,也算是宫闱秘辛了。

  果然萧景衍道:“因为毓贵妃的事,当年母后和父皇闹得很僵……”

  君玉稍放下心,刚要说话,却听见他道:“那时候母后已经辞枕很久了,一直在须弥寺祈福,是为救我才回宫的。”

  用尽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君玉那一瞬间心中的震撼。御辇中如此昏暗,他是无法看到萧景衍脸上神色的,但就算不看,也知道那一定是极度的复杂。对于皎皎如月的东宫来说,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

  辞枕是宫中避讳的说法,只有姿色不再的妃子,不受宠爱,才会避讳地用“辞枕”两字。明懿皇后如今也仍然风华照人,六年前自不必说,她心性如此高傲,须弥寺是皇家的佛寺,她竟然自请出宫修行,连中宫后位也抛弃不要。

  萧景衍性格像极明懿皇后,六年前的事,对于他们来说,该是多大的羞辱。

  “那时候,我奉旨在长春宫闭门思过,晚上常常有茶花整朵落下,有种心碎的声音。”

  长春宫现在不种花了,只有君玉以前看蚂蚁的海棠树,还能看见当年繁华的痕迹。茶花开放是冬天,从春到冬,他一定和庆德帝僵持了许久,敖霁闯宫门也是在冬天,也许就是在那个冬天,东宫才第一次萌生了夺权的念头。

  受尽宠爱的东宫太子,就算有再好的老师,也是无法知晓权力的残酷的,就像没见过血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伤口。要等到自己也被刺了一剑,血流不止了,才知道原来权力是如此凶猛的巨兽,可以让最高傲的骨头也折服。叶璇玑说他傲慢,这傲慢是转瞬即逝的冰雪,注定要被皇权按在地上,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残忍。小说首发

  六年前的冬天,长春宫的内殿里,闭门思过的叫萧橒的少年,他一夜夜听着茶花落在雪上的声音,他在想着什么呢?他的任性最终闯下弥天大祸,他喜欢的人背叛他而去,他信任的父亲,曾经保证不会让他的孩子经过尴尬处境的父皇,给了他一个更残酷的冬天。而他母亲为了救他,回到自己厌恶的皇宫,曲意逢迎,侍奉君王。

  他第一次见识权力的残忍,如此肮脏,如此血腥,足以让最高傲的人也低下头来,只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而他尊敬的父皇,成了龙椅上面目模糊的黑影,陌生得让他认不出来。

  经受过如此的折辱,他怎么还能有这样山岚般的眼睛,君玉只觉得心如刀绞,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伸手抱住他,也许是在寒风中等了他太久,萧景衍许久没有反应。

  他知道这番话的重量。

  自己一直等他跟自己说,却想不到这些话如此沉重。六年前的萧景衍如何熬过来的?这世上最高傲的少年就这样被折断,长成今天他认识的样子。他也许从那时候才开始打造今天的东宫,只为了不让权力伤害自己在乎的人。

  相比之下,被叶椋羽放弃,反而成了所有羞辱中最小的一件。

  所有人都说庆德帝阴鸷,太子妃说,他要的是明懿皇后给不起的东西,君玉只觉得奇怪,两情相悦,怎么会给不起呢?

  原来他从来不会好好要。他是在宫廷阴暗中长成的帝王,争宠,夺嫡,幼年时的不被宠爱,那些黑暗的东西早就浸染了他,就像他摧毁毓贵妃那样,不会有丝毫的手软。他不会表达爱意了,帝后感情好的时候,尚且有一点温暖可寻,等到明懿皇后出宫修道之后,他怎么会好好说话呢?

  皇后娘娘是如何熬过这许多年的呢?她喜欢的人,给她最大的屈辱,她还不能轻易放弃,因为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君玉终于明白她身上那种将崩未崩的状态从何而来了,也许早在六年前,她就已经彻底心碎了。

  他的萧橒,又是如何渡过这六年的呢,他一定想要迅速成长,忧心如煎,不舍昼夜。他大概再也不会快乐了,像云岚说过的被雷击中的树,看似完整的表皮下,火焰一刻不息地在灼烧。那些屈辱、那些不能守护自己的母亲,反而因为自己的错误牵连她受辱的痛苦,一定日日夜夜地煎熬他。怪不得他的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怪不得敖霁从来不怪他。

  君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黑暗中少年的眼泪灼热得像火焰,滴落在他脸上,再坚硬的心也要裂开缝来。

  “对不起……”君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为一直等待他的坦白,还是为自己太晚弄明白这件事。

  “我应该早一点进宫来的,”他急切地告诉萧景衍:“如果我不是整天在闲逛,如果我早一点跟我奶奶说我要进宫……”

  如果他能早一点进宫,早一点见到萧景衍,哪怕早一天,也能早点让他快乐起来。他一直以为他的温和来自良好的教养,不知道这教养来自深深的心碎。

  萧景衍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

  被热切地爱着原来是这样炙热的感觉,连失去的那些时光都要补回来。相比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他并没有小以为的那么强大,对于爱,他身上有种继承于明懿皇后的消极,像一棵巨大的树,看着野火一点点烧到身边来。

  “我说过的,我第一次见到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喜欢小了。”

  炙热的,明亮的少年,像一轮小太阳一样,跳到他面前,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见过光有种久违的不适应,但他像一棵树一样安静等待,不露出一点慌乱来。

  “我再也不会原谅圣上了。”君玉认真告诉他:“我再也不惋惜他了。”

  庆德帝年轻时的雄才大略是真的,性格里的阴鸷也是真的,君玉的父亲赴边疆时是想要报效君王的,就算最终死在战场上,家也没有因此怨恨过君王。老夫人从小教君玉,是做一个最忠诚的王侯,侯位像一份君臣之间的契约,捐躯赴国难,不会有一丝的犹豫。

  萧景衍像拥着一团火焰一样,安静地拥着他,他身量还是比君玉高出半个头,亲吻他额角的姿态也十分自然,像抱着一头属于自己的小狼,因为他难得的温驯,连爪牙都收起来,任由自己亲吻,才显得格外可爱。

  “世上有许多事,非人力可勉强,就算是君王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我想父皇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六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就像受了伤的人,狂怒之下,只想摧毁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一国之君,这份疯狂才格外有破坏力。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样做只会让明懿皇后更疏远他呢,他只是忍不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就算你告诉他要如何做才能挽回,他又如何做得到呢?

  君玉觉察到了他话里的意味。

  “你也有害怕的事吗?”

  权力之争已经尘埃落定,这拥着他的青年,不只是东宫殿下,也即将成为整个大周的主人,以他的能力,边疆的难题也并非不可解。但他身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得意,反而似乎有点伤感。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萧景衍许久没说话,御辇缓缓行进,抱着自己的怀抱温暖而结实,就在君玉觉得就算他不回答也没事的时候,却听见他轻声道:“我怕小死。如果小死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萧橒了。”

  君玉被点破心思,不由得沉默下来。去安南军找敖仲献策,可以说是他愿意只提供策略的表现,但也恰恰说明他对于兵法的热忱。他是很想保证说,自己就算上了战场也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但那是骗人的话,幽燕还有谁比幽州牧身份更高呢?连他都能被斩首挂在城楼上,幽燕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呢?就算跟着敖仲做为参谋,又有谁能保证不会涉险呢?

  当初在思鸿堂,君玉说可以为了他去边疆。他现在想让君玉为他留下来。

  洛衡说真龙天子不过愚民之术,他一定也不信有什么真龙庇佑,生死面前,就算是帝王又能如何呢?

  “但是鄢珑他们……”

  “我知道。”

  萧景衍没让他再说下去,而是拥紧了他。他比自己还知道子民的意义,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心思。鄢珑他们也是一样,要去最危险的地方,自己怎么能留下来呢?

  “老师晚年修佛,说想做明君,要有佛心,戒贪嗔痴,悲悯世人,最不能有分别心。但我其他地方都至少也做到老师说的八成了,能不能在小身上,做个不那么好的君王呢?”他轻声问道。

  御辇中这样黑暗,但君玉知道他的眼睛一定带着那种沉静的,云岚般的神情。

  他说:“小就是我的分别心。”showbyjs('长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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