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命脉02-01_长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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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命脉02-01

  尽管云岚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但气归气,抱怨两句之后,还是开始了善后。

  “好在今天伺候的人都是东宫的心腹,外面的侍卫嘴也严,不然传出去,又是一场好风波。”她一面说着,一面亲自端着灯烛过来,知道洛衡畏光怕风,于是放在太子殿下那一边,又跑到门口去,接过內侍搬来的许多典籍,君玉也帮忙,他最近力气大了不少,搬起东西来比小太监们得力多了。

  听到云岚“心腹”“嘴严”那几句,洛衡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来,看了琴案对面的太子殿下一眼,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倒真有几分君臣相得的意思。

  洛衡能知道君玉那句“教坊司唱戏的”,太子殿下耳目众多,自然也知道他当着君玉面复述了一遍,两人心照不宣,只有中间的君玉,浑然不知,是在暗流汹涌的深潭上划水划得正开心的呆头鹅一只。

  这内室虽然不如思鸿堂华丽,但胜在为了照顾洛衡身体,十分舒适,也是烧了地龙铺了厚厚地毡的,君玉整天到处爬树打滚,席地而坐十分惬意,见太子在琴案对面坐下来,还笑着念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读书少,但想起来就要用,因为对时对景的机会实在不多,郦玉比他看的书多,气得骂他:“你是傻子吗?这句诗又不是什么好意思!”

  要是以前,他一定还要给君玉来两下,但他在东宫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太子殿下有点惧怕,所以今天收敛许多,连骂也是压低声音骂的。就这样,还是被萧景衍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于是不敢说话了。

  “要真能像贾谊那样留名后世,也不枉是一件美事了。”云岚感慨道,又搬来一叠账簿一样的东西,上面都是鹅黄签子封住的,盖着宫中库房的印,要用一把小裁纸刀来拆开。她一面拆一面道:“只是不知道你这招釜底抽薪,能不能真的把江南士族震慑住。容皓几番放话出去要动盐铁税,都不见他们动摇……”

  “盐铁本就不是江南命脉,他们自然不怕。”洛衡身体确实是虚了,天刚落黑,就显得十分困倦,不紧不慢道:“地税才是江南士族的死穴,这帮人只要过几年好日子,就开始兼并土地,寻常年份尚可支撑,一遇到荒年就要闹流民,他们也怕死,把宅院修得堡垒一般。容皓多读点税法,也不至于一筹莫展。”

  怪不得郦玉说洛衡早就开始看盐铁税相关的东西,原来和容皓是曾经想到了一起的。但容皓最终卡在了这一步,而洛衡靠这满地税簿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依我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云岚冷冷道:“江南士族首鼠两端,不开杀戒也难以让他们折服。穆朝然既然要反水,先弄他个身败名裂,圣上不是要查他吗?我们就推波助澜,北派官员有的是可用之人,在诏狱里解决了他。穆家是江南大族,他又是最出色的一个,他母亲还是江家唯一的嫡女,弄死他之后,江南五大族必然离心。我们各个击破。沐凤驹这几个月大出风头,要动手就趁他中举之前,由宫中净卫下手,弄个残疾,中举无望,到时候江南士族自然主动过来求和。”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简直杀气腾腾,别说君玉了,连郦玉也吓得一个激灵,穆朝然都好说,沐凤驹可是他亲师兄,顿时看向自家师父郦道永。

  一片寂静中,还是太子殿下平静开口,他对云岚行事风格早已习以为常了,十分淡定,还能开玩笑:“我们是要江南折服,不是要毁了江南。”

  “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打服了江南,江南才是我们的力量,打不服,力量越大越是坏事。”云岚也自有道理。不过她也知道萧景衍立场不同:“我这不过是最后的办法而已,殿下视天下为子民,想的自然与我不同。”

  她这些天也给过容皓建议,只是容皓学儒,讲的是爱民如子,自然手软。

  “乱世用重典,法家向来是由乱入治的利器,没想到东宫藏龙卧虎,还有这等女豪杰。”洛衡淡淡道。

  他话中有话,毕竟现在是盛世,云岚只当是称赞,挑了挑眉毛,不说话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太狠,她是东宫的利剑,不是盾牌,盾牌自有容皓来做,可惜东宫的盾牌此刻正在闯宫门,只剩下洛衡在这里。

  拆开的几张户部奏折,上面俨然有着圣上的御印,东宫伴读都见过不少,只有洛衡是第一次得见,不过他也只是神色复杂地扫了一眼,就在云岚的协助下找到了几本户部的年终总账。在左下角一个个找签押名字,最终把一本递给了萧景衍。

  君玉只管凑热闹,也凑过去看,太子殿下身上有好闻的草木熏香,见他凑过来,转脸一笑,指给他看名字。

  户部总账左下的签押名字,是张文宣。

  “这是谁?”君玉不懂。

  “张文宣是户部右侍郎,庚午年的进士,到如今也快四十岁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惜前面还挡着个户部左侍郎,五十五岁的北派官员黄信,要想把黄信熬走,张文宣也没几年了……”云岚替他讲解。

  那边太子殿下已经将大半个账簿都翻过一遍,连同云岚找出的另一份奏章在一起看了看,神色平静。

  “这样看来,张文宣确实是拥护两税法的。”

  洛衡靠在琴案上,他向来不太坐得住,身子微微前倾,明明是以下看上,看着太子殿下的目光却带着雄心。

  “只要黄信上书一封乞骸骨,包管江南士族瑟瑟发抖,未来二十年寝食难安。”

  “为什么?”君玉忍不住小声问云岚:“什么是两税法,为什么江南士族会寝食难安。”

  “我大周税法是当年罗慎思和谌元纬叔侄,连同户部官员在中和殿跟保和殿所拟,所以又称中保税,是人田一体,不可分割,人失田,田无人耕,都不用交税,是为了避免像前朝末年一样,卖地农民为了逃税而流离失所,聚集成为反贼。同时中保税又有三征五不征,一时说不清楚,你只要知道这给江南士族有空子可钻就行了。”云岚解释给他听:“从庆德五年开始,就有北派官员提议改税,但是后来党争严重,斗倒南派后,北派又自己分裂成两派,圣上也有意怂恿,导致税法一直没法改革,现在有两个建议,一个是承袭中保税,只是改动细节,一个就是两税法,人丁和田宅分开收税,张文宣就是支持两税法的干将。”

  “所以江南士族怕他?”

  “对,但不是怕他收税,两税法也有许多分支,其中张文宣这一支对江南士族来说最致命,因为北方失地农民是自卖为奴,江南富庶,青黄不接时也有野菜河鱼充饥,所以失地之后都成了雇佣农。张文宣收田宅税是盯着地主收,但收人丁税却是以兵役代之,到时候大批青年农民在兵营里勾结成群,农时就下山种田,闲时就抢劫士族,绑架富人。就算官府围剿,不过往山里一躲就完了。”云岚神色里带着嘲讽笑道:“而且这税法有利于他们,民众自然会感激官府。敖仲大将军还特别喜欢这类山贼呢,他征南诏的士兵很多都是从这类‘山人’里招安的,都骁勇善战,也算补充兵源了。”

  “江南好利,命是小事,最怕山贼拦住要道,商队过一关扒一层皮,扒几层下去心都要滴血了。”洛衡笑着念道:“所谓寝食难安也。”

  “诶,不是说都是子民吗?”郦玉忍不住了:“殿下怎么能让自己的子民被抢劫呢?”

  “就算是子民,也是这些农民人数多呀。就像一个家里,大哥霸占了全部的钱,其余几十个兄弟一起抢他,于是大家都有钱了,也没怨恨了,才能皆大欢喜嘛。”君玉脑子比他转得还快:“快,殿下快想办法让黄信上书请辞,这个张文宣可太厉害了。”

  “厉害是厉害,可惜不是我们的人。张文宣是‘纯臣’,唯圣上马首是瞻的。”云岚道。

  “那为什么还用他?”君玉不解。

  “用他恰恰是因为他不是我们的人,只要张文宣坐上左侍郎的位置,户部尚书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不出意外,三年之内,张文宣就是户部尚书。江南士族想要晚上睡得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殿下把他换下来。”洛衡淡淡道。

  他没有明说,其实如今局势有几个方向,不管是三年后庆德帝还在,或是那个最恐怖的可能:废太子,重新选储君,张文宣作为非太子一派的,都会官运亨通。江南唯一的希望,在于眼前这位顺利登基。

  “当然,殿下到时候换不换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云岚笑着道。

  这是江南士族唯一的路,不走也得走。

  “那怎么让黄信乞骸骨呢?”

  “只要殿下一句话就行了。黄信是国舅爷的同窗好友,殿下外祖父的得意门生,不然容皓为什么要出宫去呢。要光是让江南怕,不算好计谋。用最小的代价让江南怕,才是洛衡的厉害之处。”

  “过奖了。”洛衡虽然咳嗽,但眼神却很亮,君玉知道那是他说的火焰在燃烧,不管是野心也好,抱负也罢,总归是值得为之燃烧的东西。

  “我知道《伐檀》的意思了。是江南士族压榨农民,民怨沸腾,所以找一个发泄口,让他们去对付江南士族。殿下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伐檀里怨恨的是不劳而获的君子,江南士族躲在深宅大院里,也是不立危墙之下,农民拿他们没办法,只有张文宣能击中他们的死穴。”君玉想到这,低落起来:“那把张文宣换下来之后,农民不是又惨了吗?”

  “谁说殿下以后就一定把张文宣换下来了?”云岚朝他使个眼色,君玉连忙看萧景衍,太子殿下只是眼中带笑,并不说话。

  要是现在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君玉一定会扑上去,逼着他承认不会换下张文宣才罢。他还决定以后自己当了大将军,也要去江南征兵呢。到时候忙时打仗,闲时就教他们如何打劫富户,劫富济贫。但洛衡似乎还有想法,只是笑而不语。

  “那《答苏武》呢?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个简单,台子都搭好了,戏由我来唱就是。汉武苏武都已有人选,只等李陵就位,好戏就要开场了。不过现在不能说给小听,免得走漏风声。”云岚笑着道。

  “那《渔樵》呢?谁是俞伯牙,谁是钟子期?还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就是殿下和洛衡呀?”君玉眼睛亮亮地道。

  说他憨,有时候又特别机灵,而且聪明得过了分,心直口快,几乎是有点故意的。因为萧景衍从来都是淡淡的,洛衡又心气高,故意嚷破这一点。果然洛衡颧骨上顿时有点红,整个人都像有一团火在内里燃烧,比戏里被三顾茅庐的诸葛亮还得意,又得意又好看。

  “胡说什么?我都写明了,是沐凤驹。”他脸皮薄得很,道:“所谓君父,爱民之术,不能一味纵容,要恩威并施,殿下对江南士族施恩已经够了,江南几百年来当惯了墙头草,凌烟阁上只有六位,本该被排挤在政治中心之外的,殿下给了他们入局的机会,还不珍惜,还得寸进尺。虽然死不足惜,但殿下仁慈,所以要小惩大诫,最后当然还要给他们竖一个榜样出来,让他们跟着学,才算教之有道。穆朝然年纪大了,心思不纯,沐凤驹虽然高傲些,心思纯良,可以培养。正好这次叶恒点学政,凤驹多半是状元,正好让他教教他的江南父老们什么是忠诚。”(m)

  听他意思,是要让沐凤驹拿了圣上的好处,点了状元之后,仍然投身东宫,这可是没有退路的事,何况萧景衍此刻只是储君,变数环生,是一场豪赌。不然江南也不会心生怯意,犹豫不决。

  太子殿下没有评判这最后一计,只是看着他,道:“多谢先生,小王受教。”

  “罪人岂敢。”洛衡虽然这样说着,却没有像真正的罪人一样匍匐跪地,只是咳嗽了几声,才哑声道:“我琴艺平平,有心无力,希望凤驹日后有机会为殿下弹一曲真正的高山流水吧。”

  容皓离开黄信府上时,已经是子时了。长街寂静无声,雪落了一地,他虽然学文,但最近跑多了,也学敖霁,孤身一人,连随从也不带,乐得清静。出门时只看见自己的黄骠马,被拴在门口,打着瞌睡。

  月上中天,是诗里都难得的好月色,他索性把灯笼留在黄家门口,牵着马在雪中慢悠悠地往前走,马鞍上还有个酒袋,是聂彪给的,十分粗糙的烈酒,应该是他自己平时守夜御寒喝的。倒还是温的,他灌了两口,像一团火焰从喉咙口滚到了胸腔里。

  像个野人。

  这条街太长了,更夫估计都不会来,他穿着这样华贵,马辔头上又是东宫纹饰,自然也不会有麻烦。行了冠礼了,早不会怕神鬼了,倒是小时候早早进宫,人在小时候看什么都显得大,东宫以前人少,许多空着的宫殿,有时候和敖霁他们玩,跑上半天,不见一个人,喊出的声音在空旷宫殿里回荡,吓得他嚷着要回家。

  不知道敖霁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他倒不怕,兵营里人多,而且和羽燕然一起,实在无聊了还可以两个人打一架。真是绝了,两个二十多岁的人,竟然还能打架,说出去都没人信。

  他想着,继续往前走,许多名字像水一样从脑中流过,这个时间,大概都在睡觉。江南塞北同,这条街上不会有人了。

  他不想回宫,也不想回自己的府邸,反正哪里都不会有人。

  街尾有个影子,或许是谁家的石狮子,但石狮子没有这么高,他越走越近,最近看税簿看得眼花,原来也是个牵着马的人,比自己高,西戎人穷,不懂享受,这种天气不穿大毛衣裳,冻死都是活该。

  但他穿胡服向来好看,花纹繁复,靴子也漂亮,踩在雪里。整个人高挑挺拔,像一柄剑,抱着手,月光洒在他金色头发上,可惜胡服斗篷的帽子遮住大半,一张脸像诗里当垆卖酒的胡姬,霜雪一样的白,丹砂一样的艳,弯刀镶嵌许多宝石,但哪一颗都比不上他的眼睛好看。showbyjs('长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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