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渐行渐远渐深寒_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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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渐行渐远渐深寒

  阖闾大城,盘门。

  暮色晦暗。

  天空中的青灰色光泽,自清晨开始,就没有褪去。这奇异的光线将雄伟庄严的城墙也镀了层青铜的质感,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阖闾大城仿佛蛰伏着的远古巨兽,狰狞中浸着悲哀的血色。

  一艘小艇从内城的水道转出来,在溷浊的水流里打了几个转,慢慢接近了盘门。

  守城的官兵从城楼上探首,大声喝问,却没有任何回应。小艇依然急速地接近城门。

  城守末借立刻带了几名士兵奔下城楼,跳上停泊在水门关闸处的巡逻船只,摇橹过去,将小艇截停在中流。

  他凝目看去,只见小艇上仅有两人。掌船的那人身材修长,自有一种压迫感十足的气势,但全身都裹在灰色的斗篷中,在昏暗的暮色里,看不清脸容。

  船舱里还坐着一个身影,亦裹着灰色的斗篷,缩在船舱里不出一声,仿佛天地万物,眼前种种,都与他没有关系。

  “你们是什么人?”

  末借喝问。

  掌船的人停了橹,从斗篷下伸出一支苍白的手,手指纤长而骨节微露,在暮色里,骨节拗折过来的地方,透着令人不快的青白色。

  这并不是一双习惯于操橹的手。末借在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思绪。

  他手中抓着一物,对末借现了一现。

  ——那是一面代表了吴王无上尊严的黄金色令牌。

  末借一见,立刻惶然跪倒。士兵们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一时间没有了操舟的人,船舷与船舷碰撞在一起,发出格格的木质声音。

  掌船的男子挥了挥手,声音柔和地说:“你们全部去城楼上守着,过了一个时辰,再下来。”

  末借愕然地看向他,却看不清斗篷阴影中的脸。

  他不得不从命,行礼后,带着士兵次第地从盘门下的水门侧边登了岸,走上城楼。

  盘门的城楼分为外城楼与瓮城。他们站在外城楼的箭垛之间,看着那两个艇上的男子靠了岸,上了楼,又下了楼,穿过瓮城中央,走向水门侧面的水牢。

  那水牢里,关押着一个对吴国上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士兵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论起来。

  片刻后,有一个人鼓起勇气,上前问末借:“将军,那两个人,是宫里的人么?”

  他们虽有尊卑之分,相处日子却很长了,平日里,末借有什么事情也不会瞒着。

  末借点头。

  士兵们怖然地互相看着,一个小兵冲口而出:“他们是来……赐死的么?”

  末借猛然回头,冷哼:“住口!”

  几个士兵绝少看到他们的首领这么生气的样子,立即噤若寒蝉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末借长长呼出一口气,才低沉地说:“伍子胥大人关押在这里的事情,并没有流传出去,你们也不要多口。”

  士兵们纷纷应答,但是脸上的担忧之色却没有消退。

  “那宫里的人来做什么?”

  “我相信大王不会自折股肱。”末借冷冷说,“我只是个小小的城守,内廷的斗争,我无从知晓。可是,我不信伍大人会背叛吴国。”

  “我也不信!”士兵七嘴八舌地说着。“可是,大王那样对待大人,难免不起了杀心……”

  “我们只是守城的人。”末借沉声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看着。”

  城楼上静了下来,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声,这夏末的黄昏,竟然起了这么大的风。

  末借低头看向那两个灰色的人影,此时,已经经过了瓮城,走入水牢那一面的阴影里。

  黄昏的余光,将人影拖得很长,逶迤地映在地面上。地面的石头缝里,东一簇西一簇地开了些零星的黄花。

  已经是夏末了。

  他忽然想到,再过些时候,水牢里就会变得很寒,很冷,冰入骨髓了罢。

  领头的男子走入了水牢。

  脚底忽然陷入一阵柔软中。

  是水。

  他晃了晃身体,站稳了。浑浊的水流一下子漫过了脚面。

  男子抬目四顾。

  这石头砌成的牢房与城门一体,在外面几乎看不见入口。只有持有特别令牌、能够直越瓮城,又或打开对吴国来说至关重要的水门,才能在城门的内侧找到它。

  ——最初设计盘门的时候,主要的功用是针对外敌入侵而设,因此才有水门与陆门、内城和外城的区分。水门不开,外敌就无法从水路入侵;而从陆门进入,就会被围困在四面都是箭垛的瓮城中,被活活射杀。

  这水牢可藏约二三十人,本意是为了战争时藏兵所用,在阖闾大城建造完成后,暂被用来关押人犯。不过,似乎也只用了一两次而已。因为以石为壁的内部过于狭小,而到了雨季,水流就会上涨,进入其中。

  男子低头看了看已浸到踝骨的水流,抬手摘下了斗篷,现出黑得令人眼前一亮的头发,与金色的冠冕。

  那代表了尊荣的王冠,即使在这么暗的地方,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也与这周围的环境,完全没有谐和感。

  阖闾深黑色的眉紧紧锁着,依然低着头。水流迎着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潺潺地流动,从他脚面上掠过去,以他的脚为轴心旋转着,逐渐濡湿了进去。

  从脚底生起一阵微微的冷。

  仿佛那浅浅的水面下,也有着深黑的漩涡,以柔软而不离不弃的力量,在引诱着他下沉。

  良久,阖闾才抬起头来,看向房间的深处。

  房间里很暗。

  虽然如此,光线依然足以让他一眼便瞧见石壁上悬吊着的人影。

  他愕了一愕,再定了定神,仔细看过去,猛然觉得一阵怒意,火一样地烧上头来,猎猎的疼。

  ——那双手被嵌在黑铁的镣铐中,挂在石壁上的人,正是伍子胥。

  他冲过去,到了伍子胥面前,伸手抓住他,狂喝:“谁干的?!”

  对方的身躯紧绷如弓,阖闾的手一伸出去,正好搭在伍子胥腋下,他不胜悲哀地想起,这几乎是一个拥抱了。

  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拥抱。

  跟在阖闾身后的承欢略略抬起了斗篷下的脸,淡漠地看着眼前一幕。

  阖闾颤抖的脊背,毫无防范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在斗篷底下活动了一下手指,却没有动,只看着阖闾抱住伍子胥,放开,再抱住,脸色凄惶,就淡淡地笑了笑。

  他游目四顾。

  真巧。

  他来过这里。

  ——今年早春,阖闾大城落成之日,他莘承欢不就是在这里,被阖闾相中了么?

  阖闾探首捧着伍子胥的脸,只觉得一阵冰冷。在他掌心的这张脸,憔悴疲惫得像是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迅疾地离开这容颜,只留下一个惨败褪色的空壳。

  他惊怒之下,又问:“谁把你锁起来的?!”

  伍子胥闻声,轻微地动了动。

  即使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中,阖闾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毛以几乎不可见的角度颤动着,微微挣扎着开阖。那孱弱的姿态却带着让他泫然欲泣的努力感觉,终于,伍子胥睁开了眼睛。

  阖闾自己都没有发现到,在这么漫长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呼吸。仿佛眼前这一双眼睛如果不能睁开,他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呼吸了。

  等看清眼前的人的时候,伍子胥非常轻微地笑了笑。

  笑容稍纵即逝。

  像朵开了就败的花,凋得无声无息。

  他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阖闾冷静下来,咬牙道:“是不是那个叫末借的城守?寡人去斩了他!”

  伍子胥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开口,以近似耳语的声音问:“不是你么?”

  阖闾的手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不是我。”他说,“我只让人把你关起来,我没有想要这样对你!”

  伍子胥又笑了笑,闭目不语。

  “不是我。”阖闾无力地,祈求般地,一再说着这三个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猛然抬头。

  “我先把你放下来。”

  “不。”

  伍子胥声音轻微,却不容辩驳地拒绝。

  阖闾愕然看向他,正欲开口,伍子胥努力地睁开眼睛,直视着他。

  他的声音微弱如斯,仿佛每一个字从口中说出来,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而实情也的确如此。

  “我现在说的话,你听不听?”

  “我听。”

  “你信不信?”

  阖闾深吸一口气。

  连气息都是颤抖的,带着地底水流的**的味道,直进入他身体。

  “我信。”他说,“我信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没有背叛你。”伍子胥一字字地,努力将这几个字挤出喉咙。

  一瞬间,在这深深的城墙底下,没有人会看见的角落里,黑色的王者跪倒在对方脚下,痛哭失声。

  只有承欢在看着这一幕,以无悲无喜的眼神。落寞的表情像看见花开,然后花谢。开开谢谢,花依然是花,他依然是他。

  他全身还裹在灰色的斗篷里,被水打湿的地方,颜色深一点,其它的地方,颜色浅一点。深深浅浅的灰,笼罩着他。

  他看着阖闾跪倒,手指屈张着伸向伍子胥的双脚,终于触碰到了,又缩回来,掩面痛哭。

  密封的地底空间里,断续的哭泣声音被不断地放大,空落落的,反复回响。

  白喜走在路上,内心有一把火在烧着。

  急火。

  几乎攻心。

  他晌午时分才得知,昨夜有人去水牢探过了伍子胥。

  他只害怕一件事。

  怕那个人是阖闾派去的。

  他觉得自己不够心狠手辣!

  伍子胥在水牢中的时间里,他数次想假阖闾之命,杀了对方,却一直没有下去手。

  那也许是出自恐惧。

  但现在他却说服自己,是因为自己太过仁慈,太过心软了的缘故。他只敢假借吴王的命令,给与伍子胥最恶劣的环境,心中暗暗希冀他自生自灭——当然是最好灭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善良,太念旧,才会落到现在忐忑不安的状况中。

  所以他一定要弄清楚,昨夜去看伍子胥的人,究竟是谁?

  然后,他还要想一想,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他走到城楼,城守末借已经在迎候着他。

  “末将参见大人!”

  白喜摸摸鼻子,犹豫地问:“昨夜……什么人来过?”

  末借眼光闪了闪。

  “末将不知。”

  “不知?”白喜冷哼,“那你如何让对方进去?”

  “来人有宫中的令牌。”末借恭谨地答。

  白喜沉思,心中感到微微的恐惧。

  “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末借摇头,“来人停留了片刻,就走了。”

  他侧头看向白喜,又问:“大王不是让大人全权负责此事么?怎么大人不知道?”

  白喜挥挥手:“你不要多问。”

  他绕过末借,一路走去,进入水牢内。

  这该死的地方!

  他一边在心内愤愤地骂着,一边踩着水走进去。

  室内的光线极暗,白喜等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阴暗,才张目看去。

  墙角略微干燥的地面上,蜷缩着一个身形。

  从灰色的斗篷里露出长长的灰白色头发,了无生气地散在水流里。

  大约是昨天来的人帮他开了镣铐吧?白喜恨恨地想。自己为什么不更狠一点,在昨日之前,就想办法把对方整死?!

  他怨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白喜探手入怀,抓住怀里匕首的刀柄。手掌中坚实的感觉让他稍稍定了心,他喘口气,一步步走向地上的人影。

  他还在思虑着,到底该怎么做。

  ——眼前的人,就算杀了,左右也是个死无对证。

  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到?

  白喜咬牙。

  已经到了这一步,还要婆婆妈妈,如何成大事!

  他蹲下,左手向地上的人影抓去,右手拔出匕首,一狠心,捅了下去。

  眼前忽然一花。

  “当”的一声,匕首竟然被架住了。

  地上的人翻身坐起,一只手执着长剑,笨拙然而有效地,架住了他的偷袭。

  白喜觉得一阵冷意从脊椎骨延伸下去,从头到脚,瞬间冰冻。

  眼前这人,也是一头灰白色泽的长发,看上去五官轮廓伍子胥有几分相似,却更年轻,更俊秀,眉眼之间,有一种薄脆的冷。

  他不是伍子胥。

  承欢冷冷看着白喜。

  白喜也看着他。

  “你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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