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_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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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大王,下臣还有一事禀告。”白喜舔了舔嘴唇。

  他忽然觉得嘴唇很干。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下了一个平生可能最大的赌注。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

  阖闾皱眉看向他。

  “你说。”

  “这次楚军的主帅,”白喜又舔了舔嘴唇,偷眼看了一下伍子胥。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时候,脸色因为紧张而发白,舌头却很红,看起来很像是一支阴险的兽,正欲择人而噬。

  伍子胥并没有在看他。

  他的眼睛只向着殿顶,清澈的瞳孔里空空的,仿佛他的神智正飘荡在远处,思索着什么玄妙难解的题,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其实却发生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喜这才有了继续的勇气。

  “这次楚军的主帅,是露申君熊鄢,”他极快地一口气说完,“本名伍鄢,乃是伍子胥大人的……侄女。”

  “你说什么?”阖闾皱眉,“寡人没有听清楚。”

  白喜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阖闾听完了,冷冷地笑着,转过头看向伍子胥,声调柔和地问:“伍卿,原来你在世上,尚有亲人?”

  伍子胥默然望向他,眼神空落。

  阖闾转头,避开他的眼光,喝道:“来人,去伍子胥家中,给寡人好好搜一搜!”

  白喜跪前一步。

  “臣愿往。”他说。

  阖闾冷冷看着他。

  “你不用去。”他抿了抿唇,嘴角现出一丝残酷的刻纹。那刻度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你留下。”

  朝臣们像一群麇集的虫子一样嗡嗡作响,以耳语般的声音彼此交换着对于眼前一幕的意见。这朝会已经拖延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漫长时间,夏日的熹热蒸蒸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队列的后排忽然响起惊呼的声音。

  白喜回头,原来是有位年老的臣子晕倒。

  阖闾抬抬眼,淡淡地说:“拖他出去。”

  立即有卫士上殿,将那老臣拖到殿外。阳光逶迤,金赤色的光点从他的衣带上跳跃下来,在大殿的白石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散开。

  群臣一时噤若寒蝉。

  白喜觉得自己也快要晕倒了。

  阖闾不信他,因此才不让他去抄伍子胥的家。如果过一会儿,去的人没有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来,他就可能因为造谣生事,挑拨君臣关系而人头落地。

  ——他相信熊鄢一定对伍子胥做过试探,但是他却不知道,这试探的结果如何,而试探的凭据,又还在不在。

  他在赌。

  事实上,他和伍子胥没有任何宿仇。

  甚至,在他弃楚投吴的时候,还多亏伍子胥在阖闾面前美言,才使吴国上下收纳他。

  但是正因如此,无论他为官如何谨慎,做事如何进取,都会被人拿来与伍子胥作一比较。

  为政时,伍子胥是正,他是副;吴楚之战时,孙武为正,伍子胥是副了,而他却又列在第三位。

  旁人说起大夫白喜,惯用的言辞是:那白喜和伍大人一样,是楚国人;或者,伍大人救过那个人;或者,哦,那人是伍子胥先生保下来的;或者,白喜是吧,是跟着伍大人的那个人吧?

  他更勤勉地做事,更热情地去结交权贵,终于拜了上大夫,封邑也扩张了好几倍,甚至超过了伍子胥的领地。

  他认为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了,他觉得自己终于扬眉吐气了,却发现,这些官职身份地位封邑,原来从来都不是伍子胥所需。

  如果伍子胥想要,一开始,就可以得到这一切。

  而且,阖闾依然只听伍子胥一人的。其他朝臣在吴王眼里,只是一群臣子。

  ——一群中暑晕倒就可以随意拖出去,稍有错失就会利刃交颈的臣子。

  他恨。

  有伍子胥在一天,他白喜,永无出头之日。

  此刻他肃立王廷之上,耳边是夏日的蝉在唧唧地交鸣,内心忐忑而振奋,那面临生死关头的巨大恐惧,竟然在他腰腹之间引起一阵抽紧的快感。

  一切,都即将见了分晓。

  阖闾派出的使者一去,就是半日。

  日暮西斜。

  终于有人快步跑入大殿,那由远及近的足音像一连串干燥而不详的音节,打在每个人心上。

  阖闾抬头。

  他的脸上因为等待多时,略微带了些倦色,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表现出内心情绪波动的表情。

  白喜偷眼看他,又看向伍子胥。

  伍子胥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眼睛里,深长缱绻的倦色,厌倦多于忧伤,疲惫甚于震惊。

  他们一起安然地看着使者从远远的回廊边出现,一步步接近。

  像是静静等待着一个结局,来临。

  使者跪下,将一节小小的竹筒呈上。

  “禀告大王。”使者大声说,“在伍先生府中,获得此物。”

  竹筒极细致精巧,温润如玉。在竹节处,依然留着青碧之色。阖闾将它放在手心中细细把玩,垂目良久。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阖闾柔声而颂,“伍卿,楚国的旧人,送竹赞你高洁,你作何感想?”

  伍子胥不答。

  阖闾旋开竹筒,将其中的一方丝帛抽出,就手摊开了,细细地看。

  他一手支着额,眉头深深地皱进去。朝臣们伸长了脖子想看到丝帛上写着什么,却因距离遥远而看不清楚。

  但是丝帛左下端颜色鲜明的楚国王玺的印章,却还是能够看见的。

  这王印立刻引起群臣中好几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们沉默地看着阖闾和伍子胥,等待阖闾的判决。

  白喜也在等。

  他终于可以放下一半心。

  至少,他自己已经安全了。

  却不知,阖闾会怎么看待伍子胥,打算如何处置这个人?

  ——这个将他一手扶上王位,助他逐一扫除异己,帮他出兵打败楚国,建立起千秋万世功业的人。

  这个与他最亲近,却又极遥远的人。

  阖闾也在想。

  他想了很多,忽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脑海里思索了半天,所想的种种,竟然已经全无印象。

  他不得不用手支着额,维持着这姿势,只因为他害怕一旦松手,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

  眼前的丝帛上,每一个字都在跳跃着,在他眼前放大然后缩小,扭曲起来。

  “伍子胥。”他最终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虚弱声调问,“这封信,是熊鄢写给你的?”

  “是。”

  “她是你的侄女?”

  “是。”

  “你早知楚国会枕兵胥溪,攻打我国?”

  “是。”

  这几句对话下来,说的人平淡,答的人平静,却如同雷霆重钧,压得人耳膜作疼。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出一声。

  盛夏的大殿之上,夏焰烈烈,沉寂如死。

  阖闾叹了口气。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他问,终于回头,凝视着伍子胥。

  伍子胥回望他,沉默不语。一双眼看透了千年风雪喧嚣,荒凉得如同降雪的漠漠平原。

  阖闾闭上眼睛,手指在案几上摸索着,抓住了案几的边缘,指节发白。

  “来人,将伍子胥投入水牢。”

  承欢在看着一朵花开。

  从黎明吐出第一缕香以来,这朵暗红色的花,其绽放的过程,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

  终于展开了大半,露出金色的花蕊。

  承欢一直看着它,从它的含苞,到它的开放,整整一天。

  他在看着,神思却不知飘荡在哪个空间。

  如果没有人来叫醒他,大约他还会一直这样,支颐看下去,直到这朵花寂灭。

  身后有人接近了他。

  他感觉到了,却不回头。

  ——自刺杀那一日以后,身边的人与身边的事,和他仿佛再没有了关系。

  他只看他想看到的,只听他想听到的。

  阖闾坐下,看着承欢的侧脸。

  他觉得很累。

  夕阳已经半残。金红色的光从贴近地面的角度照射过来,承欢的脸庞有一半在柔和的阳光里,安详而宁静。阖闾细细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拢了拢头发。

  他的手势轻柔,语调却是哀伤的。

  “你可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我终于不得不面对事实。”

  他慢慢梳理承欢的头发。苍白的手指间,承欢那漆黑的发色形成奇妙的对比。

  “伍子胥背叛了我。”

  他挽起一缕头发,习惯性的,以发丝缠绕在指间上,细细摩挲。

  “他叛我,不要紧。”

  他说这六个字的时候,声音平静如水,像是说着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承欢也恍若未闻地,只盯着眼前的花。世间万物,空空色色,他只有眼前这一朵花。

  甚至连身边的黑衣王者,那罕见的温柔,仿佛在他心底也引不起任何波澜。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阖闾才会仅对着他,露出这样的温柔。

  他替承欢结起了头发,缓缓说:“但是,我是王。”

  “其实伍子胥叛不叛,都无关紧要。他是楚国人,想回到楚国,不是他的错。他叛了我,都没有关系。但我是王,我必须给吴国上下一个交待。你说,我该怎么办?”

  承欢终于回头,清澄的眼睛直视着阖闾。

  “怎么办?”他像是不懂得阖闾说的话,只是重复着最后的语言。

  “他拒我,没关系,我可以等。”阖闾闭上眼睛,也将所有心伤,都阖在眼帘后,“他想离开吴国,没关系,我可以放。”

  承欢侧首看着他,眼神清亮亮的,像是在说,看啊,这里有一个傻瓜。

  “他叛我,没关系,我可以不在意。他伤我,没关系,我可以忘。”阖闾淡淡说来,“但是,他叛了吴国,我不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千万吴国子民的命,不是我、或者他,能够承载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承欢忽然无比清醒无比冷静地说出一句,直刺阖闾。

  他问得简单而直接,如一记重击,击中阖闾。

  “怎么,你虽然有时候昏昏沉沉,有时候却清醒得让人害怕呢。”阖闾笑了。

  笑容苦涩难言。

  “杀了他?”

  他的笑声干涩得像是脱水将死的旅人,面对漫漫黄沙,满天满地,都没有一丝慰藉。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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