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黑羽_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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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黑羽

  阖闾在他的宫中醒来的时候,一只鹊子在檐顶啾啾地鸣。

  他躺着,静静地听,觉得一阵微忧的快乐。

  然后他起床,唤来随从,将还在沉睡中的承欢抱起来,和他一起出门。

  朱红色锦缎装饰的王舆已经准备在门口。夏日的阳光燥烈无比,远处的蝉叫声一阵高过一阵。他将承欢轻柔地放在王舆上,自己也坐过去,而后下令起程。

  队伍在宫殿中缓缓而行,经过少阳殿,直入宗庙。

  吴国历代先王的灵位都陈列在这里。他一个个看过去,寿梦、诸樊、余祭、夷昧……

  这些人与他血脉相连,如今在香火袅袅中,灵牌们沉默着,安静威严如神祗。

  他不信神,亦不信鬼。

  但他却相信冥冥中的天道。

  ——他觉得今天早上的喜鹊的叫声,是个好兆头。

  他洗了手,虔诚地上香。后堂传来动物濒死的呜咽,片刻后,掌管祭祀的官吏走过来,向他恭谨地呈上猪、牛、羊三牲的血。

  阖闾在心中默祷。

  愿这次战争胜利,让越国归入吴国版图内。

  愿干将剑归还到吴国,破除那“有缺乃亡”的唁语。

  门口的光线暗了一暗,阖闾回头,就看见伍子胥那淡色的身影站在门口。

  他温和地说:“进来。”

  伍子胥摇首。

  “这是你吴国的宗庙,我不能进来。”

  阖闾挑挑眉,好笑地问:“直到今天,你还是不能把自己看作吴国人么?”

  伍子胥沉默。

  “难道在你心中,你还是楚国人?”阖闾又说,“可那个国家,已经和你互相背弃,互相仇视。”

  伍子胥低头看着地面,阳光照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里飞。

  “我不属于任何国家。”他静静地说,“也不被任何国家接纳。”

  阖闾叹口气,说:“你一直都不愿信任我。”

  他又说:“我早已接纳你,成为我国的栋梁。忘了楚吧,你的根在这里。”

  伍子胥非常轻微地笑了一笑。不知道是不是阳光造成的光影,那个笑容里竟然带着些微的讥讽之色。

  “对了,我是来向大王禀告,给岐籍的大军准备的军备辎重,已经于今天上午出发,大约会迟于他的大军半月到达。”

  阖闾点点头:“很好。”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伍子胥说,“我就告辞了。”

  阖闾静静看着他,良久,说:“今天早上的阳光很好。”

  伍子胥默然,而后,轻微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是很好。”

  阖闾等伍子胥离开后,再次祈愿。

  他心中微微忧愁地想,岐籍的大军,应该已经到了泽地了吧。

  只等泽地被攻陷,而后岐籍回军攻击越国的时候,就是他亲率大军前往,与岐籍南北夹攻之时。

  却不知那一天还要多久?

  他又净了手,带着随从离开。登舆的时候,承欢在毯子里动了一下,大约是醒了。

  ——自从那天遇刺事件后,承欢一直时睡时醒,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是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迷惘地看着一切。

  无论谁和他说话,都很少能够得到反应了。

  即使阖闾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对他,他也甚少应答。

  和他说十句话,他答不上一句。有时候又喃喃自语,说着谁都听不明白的内容。

  御医却找不出原因。

  找不出原因的时候,就以“心因”来推搪。

  “大约是……中剑之时,刺激过深的缘故?”医者如此说。

  阖闾觉得心里有点隐约的歉意,却又觉得,就这样也不错。

  眼前的人,安静乖巧得毫无威胁,让他放心,也惹他疼爱。

  鹊鸣又起。

  他忍不住抬头,想看看这只给他、给吴国带来好运的鹊子。

  他怔住了。

  鹊鸟的身形立在重粹殿的屋檐上,依然拗转着头颈呦呦地叫着。然而——

  ——那是一只纯黑色的喜鹊。

  阖闾猛然觉得心底一寒,仿佛忽然被刺入冰棱般,冷得彻骨。

  他深深地呼吸,拗折手指,冷冷吩咐左右:“弓箭呢?”

  左右的侍从立刻递上朱漆的黑胎大弓。

  阖闾张弓,搭箭,瞄准了那只不吉利的黑鸟,松开了手。

  利器尖锐的破空之声瞬间响起。

  这声音让承欢惊了一惊。

  他睁开眼,正看到那只鸟从殿顶上,被朱红色尾羽的长箭穿透而坠落。

  黑羽飘飞。

  那个士兵从宫廷的西侧奔跑过来的时候,阖闾觉得他的不祥预感,终于应验了。

  士兵跪下,将一束帛书高举过头。

  阖闾接过,展开,脸上微微变了颜色。

  “消息确实?”

  “是。”

  阖闾沉吟片刻,立即道:“召众臣入朝,商议要事。”

  烽火在阖闾最意料不到的时候燃起了。

  楚国的大军来得无声无息,在阖闾还为平定叛乱和攻占越国谋划之时,已沿长江入胥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居巢,围困了钟离,屯兵于豫章,剑指东南,随时将趋兵进入吴国腹地。

  朝堂之上,众臣为这个消息而惊栗,交头接耳之余,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话。

  阖闾很震惊。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压抑得很好,但是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从剑脊上刮过。

  只有那金属的冰冷质感,才能让他稍稍安心。

  ——他震惊,并不完全因为楚国的出兵。

  他心底有一种可怕的猜测,虽然他极力不去想它,思想却不由自主一再在上面打转。

  这该死的楚国!

  ——伍子胥的故国!!

  “伍卿呢?”阖闾看着左右,问。

  有人回答:“相国病了。”

  阖闾冷笑一声。

  “病得真是时候啊……”

  他深深呼吸着,按着他的剑,细长的眼睛里燃起隐约的黑色的火:“伍子胥不在,你们这些人竟没有一人能为寡人分忧么?!”

  良久,有一人站了出来,朗声说:“楚国来袭,一定早有预谋。楚军发动攻击的两邑,居巢与钟离,本是吴王僚九年我军从楚国夺来的,居民多为楚裔,便于楚军里应外合,因此才会这么快就失陷。”

  阖闾看向这个人,却是和伍子胥一样,于多年前从楚国投向吴国的大夫白喜。

  ——怎么我们吴国的臣子,一个个作了缩头乌龟,反而是一个外臣站出来说话!

  阖闾挑了挑眉,冷冷问:“知道二邑是如何沦陷的,又能如何?寡人要的是结果——如何打退楚军!”

  白喜跪下,眼睛微微转了转,回答:“大王,我军主力现在正在西南泽地,阖闾大城所留的不多,因此,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阖闾心内烦躁。

  ——楚军来得太快了。

  他本来料想这次吴越之争,会引来楚国或者晋国,在坐收渔人之利的诱惑下蠢蠢欲动。因此他才以讨伐泽地为名义派出大军。

  别的国家猜测他讨伐一个小小的南蛮部族,不会派出主力,也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越国,自然就不敢轻举妄动。

  而事实上,歧籍已经带走了吴国最精锐的部队!

  可是楚军却来了。

  ——楚国怎么能够,这么精确地抓住这么好的机会!

  “你说,”他冷冷地说,“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

  白喜依然跪着,朗朗地说:“楚国能初战告捷,完全是因为居巢和钟离本来就是他们的土地。对楚军来说,攻占旧地容易,长驱直入就难了。因此大王可以趁着钟离还未被楚军攻占之时,与楚国议和。议和的筹码,就是还给他们钟离的土地。”

  “你,要寡人与楚国议和?!”阖闾冷笑,“吴楚之间有多年的积怨,你却让寡人和楚国议和?!”

  “吴楚虽然多年来战争不断,不过都是小小的摩擦,一两个城池的争斗。”白喜叩首,“真正招来楚国怨恨的,是大王令孙吴将军和伍子胥先生破楚国的郢都,还有伍先生挖出楚国先王鞭尸泄恨的举措。”

  阖闾沉思,手指慢慢在剑柄上摩挲,忽然笑了一笑。

  这一笑,极轻极柔,却让众臣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按你所说,解决眼前困局的方法在于和楚国议和,而与楚国议和的障碍是伍子胥。”阖闾淡淡地问,“白喜,你与伍子胥有仇?”

  众臣的眼光都集中在白喜身上,幸灾乐祸者有之,同情者也有之。

  白喜这番话,可以视作为了吴国考虑,换个角度,也可以视作挑拨阖闾和伍子胥的君臣关系。

  所有人都知道阖闾对伍子胥的倚重程度,已经有人为白喜的命运叹息了。

  白喜却夷然不惧地昂首,看着阖闾说:“下臣从楚国亡命来吴,是伍相国劝说大王收留下臣。下臣对伍先生只有感激之情,同僚之谊,绝对没有任何怨怼。”

  他顿了顿,又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下臣只是说出自己的分析,请大王裁夺。”

  阖闾看着他,深思地以手指摸着下巴。

  他能感到自己的每一条骨骼里都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着。

  可恶的楚国!

  当年孙武的大军已经践踏了楚国的都城,连楚王的夫人都被送上阖闾的床榻任他凌辱,但是他心底却知道,以刚刚兴起的吴国吞并历史悠久的楚国,做不到。

  ——这就像一只幼狮可以咬住老象的要害,甚至给老象造成重伤,却无法吞下整个大象的身躯一样的道理。

  所以他退兵了,厉兵秣马数载。

  有生之年,他要吞并越国,一统东南,而后再投入与晋国或楚国争霸天下逐鹿中原的游戏!

  却没想到,这计划刚刚付诸实施,楚国就在背后刺他一刀。

  他心底还有一种隐约的恐惧。

  出兵越国的事情,只有这几个重臣知道,那么楚国是如何抢到这大好时机的?

  他在沉思中抬头,却见众人都企盼着看他。

  一群废物!

  他心中忿然,真欲拔剑砍翻几个。

  ——不过这白喜,可也真是个敢说话的人。

  智谋也不错。

  他看向白喜,温言道:“你先起来。”

  白喜受宠若惊地站起来,阖闾的食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良久,微微一笑:

  “和谈与否,下次再议。寡人封你为使节,去钟离劳军。”

  “劳军?”白喜惊异地问。

  “对。”阖闾微微点头,“你代表寡人,送份厚礼去楚军的军中,顺便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

  “厚礼?!”白喜更为不解。

  “楚军远道而来,想必疲乏不堪了。”阖闾浅笑,“你替寡人送些粮草给他们,就说,钟离久攻不下,想必他军中缺粮。两军交战,贵在粮草,因此寡人体恤楚军的辛苦,特别派你送粮草过去。”

  群臣中有人惊诧地吸气。

  “请大王三思。”有老臣跪下,连连叩首,“给敌军送粮,闻所未闻!”

  阖闾冷厉地看下去。

  “闻所未闻?只怕是你孤陋寡闻!”

  他一挥手:“退朝!明日再议!”

  身边的侍臣立刻凑过去,问:“大王去哪里?”

  “回宫。”阖闾冷然说,顿了顿,像是觉得光线刺眼般的眯了眯眼,“不,你先给寡人备马。”

  伍子胥看到阖闾的时候,对方正从马背上跃下来,三重的朝服都被汗水湿透。

  他随手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侍从,走进大门。

  在剧烈的运动后,阖闾优雅的仪容也不再一丝不苟。发丝散乱,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漫布着细密的汗珠,和青白的肌肤映衬着,透出深重的疲惫感。

  他伸手阻止了伍子胥与他府中其他侍从的行礼,沉默着走进厅堂,坐下。嘴唇紧抿着,深深地弯下去的弧线显出残忍的刻度,但瞬间又放松了,疲倦地呼气。

  “我的样子是不是很狼狈?”

  伍子胥看了他一眼,挥手屏退了下人,走过去,为他倒了一盏清水。

  “是的。”

  “我去跑马了。”阖闾眯起眼睛看着他,说,“沿着阖闾大城,整整两圈,经天平山,再回来。”

  “那的确是一段很长的距离。”伍子胥淡淡地说,“然则大王为什么要这样?”

  “我需要将怒火先宣泄出来。”阖闾紧盯着他,“以免爆发在你身上!”

  伍子胥愣了一愣。

  心中隐隐的,被不安的感觉撞了一下。

  “你今天病了?”阖闾问,“病势如何?”

  “不碍事。”

  “今天早上接到边防传书,楚国大军入侵,经大江入胥溪,攻克居巢,围困钟离。这些,你——知道么?”阖闾紧盯着他,问。

  “我知道了。刚才已经有人报告给我。”伍子胥淡淡说。

  “你能不能告诉寡人,为什么会这样!”

  伍子胥抬头看向阖闾,目光平淡如水,淡得让人一见而心底安静,却让阖闾感到不可遏制的怒意。

  ……虽然在今天以前,伍子胥的这种目光能够在他心底引起的感情中,绝不包括“愤怒”这一种。

  但是他现在真的想撕开眼前人这冷淡的面具,想知道那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你——在怀疑我?”伍子胥问。

  阖闾听到这一句,眉头纠结了一下,唇边的刻度,也深了一深,阴了一阴。

  “你可记得泽地叛乱之初,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策动,当时你的回答?”

  “我回答大王,很可能是楚国。”伍子胥说,“而现在大王枕兵泽地以谋越国,楚国窥准时机来攻,证明当初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阖闾挺了挺身,凝视着他。

  “反而是大王,以为我爱护越国世子勾践,进而想保全越国,因此认定我说了谎话。”伍子胥淡淡地,波澜不兴地继续说下去,“大王不信我在先,质疑我在后,子胥无话可说。”

  阖闾的眼角,不由自主微微一跳。

  “然则……”他顿了顿,叹息一声。

  他心底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但是一旦说出来,存在于他和伍子胥之间那微妙的平衡,就会碎裂。

  但他还是说下去。他是吴王,是吴国数百万子民的王,他的一举一动攸关着的不是他的性命,也不是伍子胥的,而是所有奉他为王、信赖他的人的性命。

  他必须说下去,狠狠地,像拔出心底的刺。

  “越国和楚国,和你都有交集。你恨楚国先王,但长久以来,背叛自己的祖国是你心底的伤。”他说,“你明明知道,当初我问你是谁在打吴国的主意的时候,你说楚国,我就会怀疑越国,反之亦然。你虽然给了我正确的答案,却引导我走向错误!”

  伍子胥静静等他说完。

  室内很安静。

  伍子胥怕冷,这房间窗户紧闭,一丝风都吹不进来。案几上青铜的灯盏里的火光幽幽地燃着,火焰烧到了深红,烧出纯白的颜色来。

  “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这样?”阖闾咬着牙,问。

  “是又如何?”伍子胥反问,“如果,你没有怀疑过我,那这场战争根本就不会发生。”

  阖闾猛然扬目。

  他狠狠盯住伍子胥,深色的瞳子里,再不见艳色,任谁见到这样一双眼睛,都会因恐惧而颤抖。

  但是伍子胥没有。他还是静静回望着他,明明两人靠得极静,却让阖闾生出咫尺天涯,风雪苍茫之感。

  他们两人都过于了解对方了。

  伍子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吴王阖闾都可以立即通晓,反之亦然。

  但是,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

  就像他现在都完全无法解读出,伍子胥那双压抑着情感的清澈双眼内,到底在表达什么。

  灯火燃到了尽头。

  他们互相凝视着。远处铁甲铮铮,军队在阖闾大城的石板路上来回走着。行人叫卖的声音从遥远的街角传来。有孩子在哑哑地哭,不知哪家屋檐下的铃铛轻微地动,后院传来大约是晚饭的香,和柴禾燃烧的味道。他们谁也没有移动一下,也没有说一个字,仿佛这样成了化石。并且一直会这样持续下去。

  “噗”的一声,油灯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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