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泽地之乱_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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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泽地之乱

  吴王阖闾七年,南蛮泽地爆发叛乱。

  泽国之乱,在历史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正史中这个民族与这片土地所有的记叙,只留下“泽人漫理”四字,而稗官野史中,也对其过程语焉不详。

  ——历史只是记载强者的盛事与杀伐掠夺的丰功伟绩,对于湮没如草的弱小民族,却吝惜得不愿多书几笔。

  但是这闽粤之地的蛮荒民族,却在强敌压境的情况下,爆发出可怖的战斗力。从春至夏,末支带领的先锋一万吴军,竟然折损良多。阖闾终于命令王族的第一勇将岐籍带兵,从水路出发,前往援助。

  随军的除了阖闾特别拨给岐籍的吴军精锐,还有个特别的客人。

  水军驻扎在太湖之滨,只等领军的歧籍令下,即可起航南下,直达泽地。

  岐籍高坐马上,沉思着看向甲戈齐备的将士们。汗水顺着他皮甲和肌肤的间隙,蜿蜒着流下来。

  阖闾曾经说,希望在夏天之前结束这场战争,原因之一,就是惧怕这炎炎酷暑对军队的影响。

  南方的天气极热,甲胄又密不透风,岐籍只觉得自己有点像是被架在烤架上的肉畜,而且已经熟了一半。

  这一场仗,真不易打。

  他侧首看向旁边的车队,冷冷一笑。

  体内流淌着近似的血液,岐籍的长相与阖闾有几分相似。属于吴国王族特有的细长眉眼与深刻的轮廓组合起来,自有一种英挺的魅力。

  车队的辎重车辆之前,有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身饰以金玉,绘以彩藻,看起来,和枕戈待发的军伍十分的不相称。

  岐籍策马行过去,到了车厢边,伸出长剑,以剑尖挑开车帘,淡淡问:“世子长途跋涉,可还习惯?”

  一只手捉住了车帘,缓缓拉开,现出一张少年的脸。

  正是越国世子勾践。

  他的脸上依然挂着灿烂而无邪的笑容,仿佛如今不是身处军队中,而是正驾车游春,凉风徐徐,三五友人于车上马上笑语盈盈一般。面对这样无害的笑容,即使有心找茬如岐籍者,内心也不由得轻松了一些,柔软了一些。

  “将军辛苦了。”勾践笑着,脸颊下面竟然有个小小酒窝一现即隐,“虽然不知吴王为何要求我随军而行,但是我毕竟不熟悉行军之事……一路上,给将军带来不便,还希望将军海涵。”

  岐籍不由得挑挑眉。

  这个越国世子,有这么愚笃么?

  名为随军,其实乃是强迫性的。吴国与越国名义上好歹也是盟友,这次出兵泽地,却将越国世子软禁军中,勾践稍微有点头脑的话就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吧?

  事实上,一个小小的泽地,还不至于要动用吴国最精锐的军骑。

  岐籍知道得很清楚,这次出兵的最终目的地,根本就是越国。

  虽然和原定计划略有不同……

  ——原来的计划,是末支灭了泽以后回师,而岐籍于此时出兵,和末支前后夹击越国。

  而现在的调整,则是以岐籍取代末支的军队原先的位置,灭泽后回师。

  而接应他的,将是吴王阖闾亲自率领的大军!

  岐籍觉得一阵战栗。

  亲手灭亡一个国家,在史书上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眼前的越国世子,就是他面对越**队时,可资利用的棋子。

  “不麻烦。”他淡淡回答,“以后,需要世子帮忙的地方还有很多。”

  勾践低头笑笑。

  初夏的阳光很烈,也很艳,打在他脸上,有些透明的发白,以至于这个笑容看起来,多少有点失真。

  “不客气。”他温柔亲切地回答,“在灭亡自己祖国方面,勾践的确对将军而言,十分好用。”

  岐籍再次挑眉。

  有趣的家伙。

  这位越国世子,对自己的处境,了解得十分透彻,对这次战争的本质,也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竟然还如此镇定坦然。

  ——他真的能眼见着自己的国家灭亡,己身沦为阶下囚而无动于衷么?

  还是,另有图谋?

  岐籍微微勾唇,冷笑一声。

  手中长剑上抬,剑尖点在勾践的下颌上,慢慢地将他的脸抬起来。

  “听说世子和敝国的伍相有旧,为什么他不出手保你?——也免得阵前交锋,世子有个什么闪失啊。”

  “伍相的确保了我。”勾践柔和地一笑,“只是勾践运气不好。”

  “你的确运气不好。”岐籍冷冷地说,“越国的运气也很不好,这是人运,也是天命。你看得开,是你的运气。”

  勾践依然在笑。即使利刃在喉,他还是笑得风清月明,不带半点灰暗的情绪:“只是,将军的运气又如何?”

  他直视着岐籍,缓缓说:“听说将军十年未曾带兵了。”

  岐籍猛然皱眉,低喝:“王子以为岐籍没有带兵的实力么?!”

  勾践暗笑。

  自尊非常脆弱的人么?

  他依然直视着岐籍,目色之明丽,像吸了很多太阳的碎片。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的意思只是……阖闾既然从未要将军独自带兵,这次将军领军出征,难道就不怕返朝之日,就是将军人头落地之时?”

  岐籍心下猛地一沉。

  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过往种种,亦不是自己多年征战片断,而竟是出京以前,阖闾将虎符交给自己时,唇边那一抹浅笑。

  两人对视片刻,岐籍才缓缓收回了剑,冷冷道:“世子说笑了。这种话,世子说了,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回马,吩咐下去:“好生照看越国世子。行军之时,不许给他一滴水喝!”

  ——倒看你能伶牙俐齿到几时。

  眼前的太湖,碧波万顷,在初夏的艳阳下,星星点点都是金色的闪光。但岐籍心中,原先的豪情与斗志,都消失不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这才举剑,大喝:“起兵!”

  将士整齐划一的呼喊声,立刻排山倒海般喧嚣回来。

  湖上,起风了。

  后宫中的花开了又谢,没有了时序。

  为着赏心悦目的目的,所有的花序都经过精巧的安排。无论何时,宫苑中都有开得极盛的花朵。无论春夏秋冬,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姹紫嫣红的大好光景,仿佛这繁华这锦绣,永远不会消散。

  但是反而言之,无论何时,也都有枯萎了的生命。

  只是这些枯败的花草立刻就会被宫监移走,以免污了贵人的眼。

  承欢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阖闾。

  问下人,下人只说:“大王忙于政务,其他的,奴婢们不知。”

  他心下有些空落落的,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情绪,来得全无来由。

  难道是习惯了么?

  习惯了住在宫室内,习惯了被阖闾照看着,习惯了……

  习惯了在一个男人的床上活下去?

  承欢捻亮了烛,照着铜镜。

  黄铜的镜面上,一个少年冷冷地笑。幽深的眸子里,收敛了情绪。

  他抓住镜子,随手一挥,拍碎了案几上绘着竹枝花纹的陶器。

  陶器的碎片抵在手心,用力刺下去,钝钝的痛。

  承欢闭上眼睛。

  这就对了。

  不要忘记这个痛。不要麻木了自己。

  他心里隐约有一丝悲哀。

  需要用身体的痛来提醒自己,对阖闾的恨了么?

  忽然传来门扉转动的轻微声音。

  承欢猛然回头。

  是伍子胥。

  他只穿着薄薄的绢白色外衣,绣着同色的花纹,身上唯一的彩色是腰间乌金色与红色混织的枫叶图案腰带,站在那里,自有一种出奇宁静的气氛。

  承欢一见到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就像晚霞看见火焰,明明都是那么的绚烂,偏偏自己没有它灿烂到了决绝的那一种绝对。一样是瞬间的彩色,却知道一个是黯然消沉,另一个,却是燃尽了才消逝。

  伍子胥却对他很亲切。

  他缓缓走进房间,熟悉亲切得就像在自己家的庭院。

  他直走到承欢面前,才微微一笑,说:“我可以坐下么?”

  承欢茫然点头。

  伍子胥坐下了,又抬目看他,先看他的眼,再看他的手。

  承欢的手心,还瘀结着青紫色的血痕。

  伍子胥微微皱眉,问:“何苦自残?”

  他见承欢并不回答,只是攥紧了手,于是叹息:“我费了些许心力,才保住你,不让大王继续以残虐你为乐。你又是为什么,而伤害你自己?”

  “先生您保住我的方法,就是让我去……去抱大王么?”承欢忍不住出言问,“先生说,迟早能够让我获得内心的宁静,但是我现在,却比以往更加痛苦!”

  伍子胥微叹一声,细细打量对方。

  他端正的脸庞并没有姐姐妙姬的天香国色,少年特有的清秀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经有着冷漠的神色。正视人的时候眼神直接而且倔强,绝不会有半点畏惧和躲闪的表情。

  ——如身负仇恨而不能解,则容易愤懑失措;如身为男儿却以色侍人,常常沾染嫣媚女儿气。但是这两者,承欢都没有。

  “你还恨着大王?”

  “恨。”承欢咬咬下唇,回答。

  他抬起头,直视着伍子胥,眼睛里是梦一样迷惘的神色:“但是,伍先生,为什么我想杀他的时候,却下不去手?”

  伍子胥微笑:“除了无法杀他,你还有什么感觉?”

  承欢沉思着,迷惑地摇头。

  “比如,”伍子胥慢悠悠地说,“他的怀抱,温暖么?”

  承欢听到这一句,咬了咬牙,却说不出话来。

  他记忆所及的温暖,最早是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与姐姐给予的。

  那童年的珍贵记忆,一直被他小心翼翼珍藏着,仿佛那就是他唯一能够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他无法正视却不得不经常想起的,是与阖闾共眠的夜晚,两人身躯贴合着,透过肌肤传来另一个人体的暖力。

  他从未与人那么亲近地贴近过。

  先剥夺了他人生中的温暖,而后再赐予他,他想,自己还是应该痛恨阖闾的。

  他恨了。

  他努力地恨,却发现仇恨犹如双面刃,有一半砍向自己。

  伍子胥一直在观察着承欢,看他清澄的眼睛里灰暗的神采变幻,良久,才说:“其实我一直希望,你可以爱他,代替——”

  他顿了顿,才说:“代替你姐姐。”

  “可是,大王杀了我姐姐!”

  “你要相信,王者有王者的思考和做事方式,也有王者不得不做的事情。”伍子胥站起来,淡淡说,“给自己一点时间去了解他,我想,对你和对他都是一件好事。”

  他把一块东西放在承欢手心里。

  承欢低头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块镌刻着繁复花纹的令牌。

  “这是能够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伍子胥说,“对于你失去亲人的伤痛,我一直想补偿。我所能做的,只是保护你的生命,与给你选择的权利。”

  承欢看着令牌,片刻后,又抬眼看他:“你是说,凭着这块令牌,我——可以自由地离开?”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伍子胥临去之前,最后一句话是:

  “想一想,你属于哪里。”

  承欢终于走出了宫门。

  近晚的阳光竟然也是耀眼的。他眯了眯眼,抬头望天,看云朵周围镶嵌着的金色边框,那仿佛妙手绣成的绝好图画,随着倏尔不定的风,不断地变幻着。

  他茫然看了一会,感到眼睛有些刺痛,才想起,自己要去哪里呢?

  静静思索了良久,承欢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真的要离开么?

  他信步走了片刻,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河边。

  有乌蓬的船只从上游,一路“咿咿呀呀”摇着橹,靠近了。船家抬起一张满是风霜的脸,笑着问:“公子,新鲜的菜,要一点?”

  他茫然看向船家指着的船舱,才发现这是艘运载乡间瓜菜入城的船。船家的女儿也从船舱里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满含期许看着他。

  他一时冲动,真想掏钱把这一船的菜都买下来,伸手入怀,才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只好摇摇头。

  船家的眼光里立刻渗了丝丝失望,但还是笑着和他招呼:“那公子走好了!”

  承欢默然点头。

  真的,自己需要走好了呢。

  这宝贵的自由,却并没有给他带来意想中的轻松。仿佛有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被他遗失在脑后一般。

  他站在河边,低头看水流潺潺地经过,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究竟在挂念着什么。

  也许,离开这里,就是把所有的仇恨和爱欲一起抛下了。那有什么不好?

  他忽然想起外馆的勾践兄弟,无论如何,他们对自己尚算不错,如果自己决定要远离王宫,也应该去打个招呼,辞别一声吧。

  踏入外馆的一刻,承欢忽然一凛。

  眼前的一幕,让他全身都瞬间绷紧。

  庭院中,依然是一尘不染的青石板的地面。只是,有一队士兵正沉默着,拖着数具尸体走过。

  尸体流下的血迹已经半干,拖在地面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像写着些奇怪的符号,那淤结的黑红色泽如远古神祗的笑颜,开在默不作声的石板地上。

  忽然有人走向他,伴随着甲胄摩擦的冷硬声响。一个将士站在他的面前,傲慢地从上到下打量他,问:“你是谁,和越国有关系么?”

  承欢觉得一阵酸冷的味道从牙齿后面泛出来。他咬了咬牙,向对方扬了扬手中的令牌。

  将官看向令牌,神色变了变,立刻躬身行了个礼。

  “这些……”承欢问,“这些人,为什么被处死?”

  “大人,他们是越国世子的随从。末将是按照大王的命令,将他们处刑。”

  “那世子勾践呢?”承欢急忙问。

  将官摇头。“末将不知。”他说。

  承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外馆的。远处天平山的花树应该是开得极盛吧,即使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有一阵阵的香气随风飘来,不知不觉中和了血腥气。

  那种沉甸甸的气息像铁块一样,在你掌握到死亡本质前就会占据你的胃部,让人难受并进而呕吐,幸而花香无处不在,死亡也变得不那么狰狞。

  承欢忽然想起阖闾宫中那些永开不败的花朵。

  他冷冷地笑。

  难道阖闾,也害怕这种血腥的气息?

  茫然在街上的人群中移动,他手里依然攥着令牌,一瞬间,真有把它狠狠砸在地上的冲动。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

  承欢猛然回头。

  是扶馨。

  已经换上便装的扶馨,紧张地看着四周,向承欢作了个示意的手势。

  承欢随着他进入一间小小的茶舍。

  两杯清醇的茶水端上来,扶馨环顾四周,才小声地说:“我看见你从外馆出来,才一路跟着你,不然的话,今时今日我也无法去宫中找你!”

  承欢低头看着茶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

  扶馨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昨夜王子忽然被急召进宫,随后卫队就来屠尽了所有越国的随从。我一看不妙,幸而自己是吴国仆役的身份,就找机会溜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吴王要杀越国的人?”承欢困难地开口。

  “不知道。”扶馨痛苦地皱眉,“如果世子在,他一定可以告诉我们。”

  承欢忽然抬目。

  “是了!”

  “是什么?”

  “阖闾在对泽地用兵。如果他这时候忽然抓了世子,又杀光了外馆的越国人,说明——他也要对越国用兵了!”

  话一出口,他猛然感到懊悔。

  ——他毕竟是吴国人!

  扶馨听到这句话,眼睛猛然亮起来。

  “承欢,你真的很聪明!”

  他伸手,在桌上抓住了承欢的手,紧紧握着,诚挚地问:“对了,你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一定能够帮我找到世子的下落,是不是?”

  承欢摇头,迷惘地说:“如果吴越之间要开战,那么……我不知道,该不该帮你找到世子。”

  扶馨紧抓着他,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指骨握碎,厉声道:“你一定要找到,一定要帮我们!没有世子的话,越国必亡!”

  承欢低低呼痛,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皱眉问:“为什么?如果要开战的话,一个人的存在与否就可以左右战局么?”

  “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扶馨阴郁地说,“越王允常病逝了。”

  他猛然抬眼,哀求地看着承欢:“我王病逝,现在国内密不发丧,只等勾践王子回去即位。这时候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这场仗我们不打就已输了!”

  承欢看着对方,忽然想起,越王允常,也是眼前这个青年的父亲啊。

  他不禁说:“你不要难过。”

  扶馨摇头。

  “我来不及难过。”他简短地说。

  承欢想了想,又说:“我可以帮你找勾践。但是,我是吴国人,所以其他的,我不能为你们做了。”

  “你可还记得阖闾怎么对你?”扶馨紧盯着他,低低地说,“你又记不记得,你的姐姐怎么死的?还有刚才外馆中那遍地的尸体……如果越国亡国,你能不能告诉我,数百万越民会有怎样的下场?”

  承欢紧抿了唇,不能回答他。

  檐外忽然电光一闪,而后随着由远及近滚动的雷声,暴烈的雨点倏忽而来,瞬间打得天上地下,一片汪洋。

  远远的黛青山色,在苍茫的雨水里,再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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